朱翊钧却摇摇头,苦笑一声:“本兵,朕不是被这场面吓到了,朕是被他那番话吓到了。”
王崇古皱了皱眉,微微一叹,劝道:“陛下,白莲教惯以妖言惑众,陛下不必在意。”
朱翊钧又摇了摇头,也是微微一叹:“本兵,朕不以为这是妖言,这厮说的对。”
“国不知有民则民不知有国,朝廷视百姓如无物,百姓自然视朝廷令旨如无物,朝廷驱役百姓如豕犬,百姓自然视朝廷为仇寇!”
“徐鸿儒这厮说得没错,这天下最大的祸害,不在他处,就在朕的骨肉血亲、朕的朝廷栋梁之中,他们烂一点,这天下便烂一片,他们全烂了,这天下便要揭竿而起!”
朱翊钧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双眼霎那又恢复了斗志:“所以这新政一定要彻底推行下去!要彻底洗涤天下、切掉这些顽疾!”
张家口,这个原本用于抵御蒙古入侵的长城关口堡塞,如今却成了一个商贸重镇,口内是连绵不绝的商铺店家,口外是往来不绝的商队。
但如今的张家口却是一片慌乱的景况,两支大军从关内关外飞速逼近,一支打着宣府总兵马芳的旗帜,而另一支则是龙旗招展、天子仪仗。
一个顶头上司,一个当今天子,张家口守将没有一丝犹豫,竟然下令闭门自守!
“嗯?他们把金银都搬出来赏给夷丁和鞑奴了?这么说来,老靳他们几个是要困兽犹斗了?”范明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将手里的书卷扔在书桌上,冷冷一笑:“又有何用?马芳且不说,天子在东胜卫城击溃了五万鞑子,堡内这些臭鱼烂虾如何守得住?”
“咱们做了杀头的买卖,如今天子兴师问罪,他们蹦跶一下有何奇怪的?”一旁一名身材微胖的晋商家主摇了摇头,苦笑道:“老范啊,咱们是被你害苦了。”
范明冷冷扫了他一眼:“老田,当日里我提出这买卖,你们一个个也欢喜的很,如今倒想推个干净,也不问天子答不答应。”
田家家主又是一阵苦笑,叹了一声:“早知道,就如姓黄的那般抛家舍业逃去女直,没准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想多了,这些鞑虏与我等交好,全因我等能给他们带去利益,没了利益,我等在他们眼中便是待宰的肥羊!”范明微微一叹,垂下了头:“自天子在东胜卫城大胜之后,我等便是死路一条了。”
正在此时,口外传来隆隆炮声,如惊雷一般惊得满城瑟瑟。
田家家主长叹一声,起身道:“也罢,老范,我就先告辞回去准备准备,你我黄泉路上再叙世交情谊吧!”
一轮炮,轰开城门,天津新军和御马监兵马一拥而入,高喊“只诛首恶、余者不论”、“弃械投降、秋毫无犯”等话语,分成几拨向衙署、武库等紧要之地和八大晋商的宅邸前进。
张家口的守军根本没有战心,哪怕那几家晋商散尽家财,这些兵卒也在炮响之后就一哄而散,只有守将的家丁和晋商的鞑子家奴在绝望的负隅顽抗。
在火枪火炮的轰击之下,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连半个时辰都没支撑得了,张家口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朱翊钧在城门楼子上找了个地方坐着,等着正在堡中清点的王崇古回来汇报,一旁的马芳爱不释手的拿着一把鸟铳把玩着。
朱翊钧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位老将军,万历元年组建军校,马芳刚好被罢官归家,朱翊钧当时就想把他拉来去做军校的骑科总教官,只可惜这位老将军一心都在边关沙场上,又有些心灰意冷,朱翊钧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如今再见,马芳比上次看起来更加苍老,满面风霜、身板也有些消瘦佝偻,虽然虎威还在,但也一副英雄暮年的形象。
“当年戚元敬与臣说起这火器之利,臣言‘草原之上,快马、硬弓、轻刀才是杀敌利器’,与之好一番争论。。。。。。。。”马芳悠然一叹,脸上挂上一些落寞:“陛下,如今看来是臣错了。”
“马爱卿何出此言?”朱翊钧没想到马芳会忽然感慨起来,当即劝慰道:“马爱卿边关征战几十年,自然是知道草原上杀敌利器是何物,快马、硬弓、轻刀,再加上个火器不就行了?”
马芳摇摇头,叹了一声:“陛下,臣老了,学不得新的东西了,陛下日后要平定草原,我们这些垂暮老将没什么用处,还是得靠新将、新卒、新军!”
马芳抖擞精神,放眼看向城中:“陛下这次下定决心铲除晋商八大家,此辈在边地经营百年、盘根错节,必然会有人作乱反逆,陛下若是用得着老臣,老臣还算有些脸面,能震得住宣府和俺答。”
“待陛下将这些毒瘤连根挖起之后,老臣便去那军校之中当个教官吧,咱们这些老东西,是该让娃儿们去闯闯了。”
朱翊钧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默默点了点头,这个老将军保家卫国几十年,一心都扑在边关上,如今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来,明显是退意已决了。
正在此时,王崇古登上了城楼,身后的兵士还押着一名衣衫不整的男人,正是那范家家主范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