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亲亲我。”他醉眼朦胧地说。她拿不准这是他的又一个愚蠢的玩笑还是一句认真的要求,于是仔细观察着那张面孔,他有点醉了,眼睛闭起,没有任何攻击性,仿佛一个婴儿,她接下来的动作与他的言语无关,纯粹是情难自已,她撑起身子凑过去,却在离他的嘴唇十厘米高的地方停下了,因为那双黑眼睛猛地睁开了,正无比清醒地看着她。她没有退缩,而是轻轻吻了吻他那挺直如雕塑般的鼻梁。“好了,现在告诉我吧。”她说,期盼着一份爱。他的脸孔起了变化,变得严肃冷硬,“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你现在在做的这件事,结果是必输无疑。”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她眼角跳动了几下,“嗯,我在听。”她僵硬地说。“你对电影的爱会成为你最大的弱点,要想扳倒韦恩斯坦,你就要抛弃人性,因为他本身就是没什么人性的,你既要拍电影,又要反抗规则,所以好莱坞能牢牢控制你。”“仔细听我说,小姐,你是生活在古希腊的哲学家,你是汲取着古代社会的滋养长大的,好莱坞则是现代社会所有恶的集大成者,那里,”他指了指窗外洛杉矶的方向,“尸骨成山。”“恶在那里已成长为纯粹的恶,你不能用逻辑去推演它为何而生,也不能用逻辑推演它如何灭亡,你能做的,只是活下来,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忘记爱吧,活下来。就拿我来说,我能生存下来的诀窍就是——我不爱表演,这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糟蹋我的表演,你可以说我对世间除了表演以外的所有事物的很喜欢,但就是别说我爱表演,否则看着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人拿着导筒冲我喊叫教我表演、胡乱剪辑我的影片,我早就抑郁而死了。”“我忘记不了爱,”她用手指捏碎了他遗留在烟灰缸里的烟灰,不赞同地摇摇头说:“艾尔,你不理解爱,爱不会让我们变得有弱点,相反,它会让我们更强大,”她看着杯子中金色的香槟说,“你对除了表演之外的一切都喜欢,等于是说,你对除了表演之外的一切都漠然,你是爱表演的,承认这一点很难吗?”他讽刺地大笑起来,酒精让他身上的的放诞更为不加掩饰,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悬吊着的水晶灯,那颇为耀目的光芒让他在醉意中又生出了怀念美好事物的迷失之情,“照这样说来,我爱你才对,这才是个合适的等式。”他不假思索地说。也许是酒神巴克斯手下的狂徒舞动时踩碎了理智的玻璃樽,那平日里潜藏的心语逸出之时竟也如玻璃碎片般伤人,她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水汪汪的蓝眼睛在一瞬间变成了囚服一样的了无生气的濒死之蓝,两颊迷醉的酡红无影无踪,就和半醉之人在欢宴中被拉出面对骷髅时那般扫兴又惊诧的神情一模一样的。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句话,他是认真的,抑或者是仅把其作为一个哲学教育的论证例子来说的?她转过头,想问清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在这件事情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了,今天就做个了结吧,或者永远分开。她最终捕获了那双黑色的眼睛之后,那双镶嵌在罗马雕像般面庞上的黑色眼睛,让她震惊的是,在那句话说出口之后,其中包含着一种她从未从艾尔弗雷德身上见到的眼神:混合了挫败、忧郁、痛苦和不甘——弱者的眼神,那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不用再解释什么,她已明白,这个自己一直倾慕的人,在从初相识到这一刻所经过的时间里,所受过的折磨、煎熬不比她少,甚至多了好几倍。在无言的凝视中,他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无疑,他的生活自与她相遇后就一直被悖论包围着,他想否认人世间的情感也会触动自己,作为猎食者他厌恶弱点,他几乎是扳着手指恶意地期待着他在乎的人一个个从身边离去。一切进展顺利,直到七年前的一个夜晚,闪光灯下的一瞥所激起的宿命回响并不仅仅在一颗心灵上震颤,他立刻意识到了那种悸动的危险,但逃离那种强大的吸引的尝试没有一次不以失败告终。他遇到了仿佛和他天生一对的戴安,接着在这个圣诞节他准备以这段完美的恋情做武器彻底击败自己的弱点。但仅仅是风尘仆仆归来时匆忙的一眼,她只要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用做,他就生不出任何除了爱之外的情感,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她是诅咒,也是救赎的唯一希望。她坐在地毯上,周边散落着纸牌、骰子之类的小玩意。在一切开诚布公之后,她感到一种梦幻的柔情悄悄从心底滑过,不顾她意愿地留下香甜的巧克力浆般的余味,她思索着低下头玩自己的指甲,这是一种心不在焉的兴趣,常常出现在某种强烈的情绪缠绕着头脑而无所适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