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黄妮娜这样发问的时候,魏明坤只能僵硬地笑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不能告诉黄妮娜他在这个家里感到拘谨,更不能告诉黄妮娜他在她的面前感到拘谨。
魏明坤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军里的干部处长刚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很吃惊,但这最初的吃惊几乎立刻就变成了兴奋。只有魏明坤自己心里知道,他从小就对大院里的女孩子有一种朦胧的钟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钟情那些既骄傲又娇气的女孩儿。开始,他常常故意站在她们必经的路上玩,悄悄地观察她们,希望引起她们的注意。但她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几乎从来都没看过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子。他很失望,曾不止一次地发誓再也不走近她们了。但他管不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她们越是高傲、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是钟情于她们。当他那次砸碎车窗,第一次引起她们共同的注目,听到她们为他发出的尖叫声时,他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那以后,他就常常故意当着她们的面找茬跟大院的男孩子打架,只要知道她们在旁边围观,只要听到她们的惊叫声甚至怒喊声,他就能兴奋起来,就会越战越勇。渐渐地大院里那些女孩都认得他,都怕他了,她们常常离得老远的对他指指点点,但只要见他向她们走近,她们就会一哄而散,虽然他从不追她们。望着她们奔逃的背影,他常得意地想,我让你们跑,等长大了我一定要从你们中间逮一个回去给我做媳妇!
魏明坤万万没想到,当他成熟到已经把她们淡忘,不再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不再对不现实的事耿耿于怀的时候,这个臆想的现实却真真切切地摆到了他的面前。连魏明坤也感到纳闷,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宠幸自己。自己一个鞋匠的儿子,先是在周汉的帮助下穿上了军装,现在又有黄振中女婿的位置在等待着他。难道真像父亲魏驼子说的那样,老魏家到了他这一代上,祖宗坟冒青烟了?
魏明坤对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儿顾虑都没有。特别是当他得知黄妮娜在此之前一直在与周东进谈恋爱,得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刚刚结束之后,他的心就有点发虚了。虽然,魏明坤自信作为男人自己绝不比周东进差,但他心里明白,无论是在长相、个头,还是家庭条件方面自己都没法与周东进相比。谁知道那个黄妮娜是不是十分在意这些外在条件呢?尽管有顾虑,魏明坤还是想试一试。他知道自己这种家庭背景的人能被提名到黄政委面前,能够得到黄家的认可,本身就是对他的肯定。这说明他魏明坤多年的努力已经得到了承认,说明他魏明坤已经具备了与周东进们一样的竞争实力。仅此一点,就足以令魏明坤兴奋了。他几乎没想过自己会不会与黄政委的女儿产生爱情。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自己得到了与周东进同等的竞争机会,在乎的是怎样抓住这个机会进入周东进们占据着的那个圈子。魏明坤心里很清楚,正因为黄妮娜与周东进谈过恋爱,这件事对他的诱惑力才更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得到周东进想要而未能得到的女人,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在另一个战场上击败周东进夺取全面胜利,魏明坤就会不由自主地进入临战前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状态。
兴奋归兴奋,魏明坤并没有忘乎所以。他深知自己面临的处境十分微妙。他是被干部处长和军政委选出来交给黄政委的,这情形就如同层层立下军令状,把他派到前线去打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恶仗一样。胜了,他将得到更多的掌声和鲜花,也许会从此青云直上;败了,他就得接受加倍的处罚,也许会因此断送了自己。干部处长送他来的时候把话说得很清楚:魏明坤,你可是我在军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军政委也是在黄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你得把这事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千万给我长个脸,给咱们军首长长个脸!尽管如此,魏明坤还是甘愿冒这个险,他认为这值得,他对自己有信心。
魏明坤原以为自己有过去周家的经历,就可以从容镇定地走进黄家了,但他的信心从迈进黄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接受挑战。他没有想到,黄家不仅有着与周家一样的庭院小楼,还有着比周家更大的规矩和讲究。
一进门,公务员就客客气气地迎上前,递给魏明坤一双拖鞋请他换上。魏明坤当即就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进门还要脱鞋,他的脚上刚好穿着一双露脚趾头的破袜子。魏明坤心里懊恼得要死,早知道他就换双袜子了。磨蹭了半天,魏明坤才在公务员的注视下红着脸脱下了鞋。袜子上那两个窟窿,使原本有备而来的魏明坤顿时就乱了方寸。结果,在整个见面和谈话的过程中,魏明坤满脑袋都是那两个窟窿,满脑袋都是怎么把脚藏起来不让人家看见招摇在外的那两个脚趾头。
以魏明坤的生活经历,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生活可以讲究到这种无微不至的程度。魏明坤在黄家几乎是步步尴尬。走进每一个房间之前,魏明坤都要踌躇一会儿,不知道是该穿着拖鞋进呢还是该光着脚进。每个房门口都有踏脚毯,房间里有地毯、床前毯、镜前毯,浴室里有脚垫,甚至在浴盆前都铺着一块漂亮的浴室地毯。家里所有的家具上面都铺着东西,写字台上有台布、饭桌上有桌布、沙发上有沙发巾,甚至连暖壶和电话上都搭着一块漂亮的手绢。魏明坤喝了一口茶后,随手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公务员立刻上前把茶杯重新摆好。魏明坤这才发现茶杯应该放在一个精致漂亮的镂空杯垫上。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摆设,每一件装饰都有固定的位置,甚至包括那些定期更换的花。魏明坤在处处感到新鲜的同时,也处处感到拘谨。他总觉得自己像个闯进后花园的野生动物,不是踩坏了草坪就是碰掉了花瓣,呆在哪都不合适,怎么呆着都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