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老陈管家简直要怀疑这五十多年的人生了——他给许多家烧锅当过管事,却还真没见过哪家的伙计们敢这样给东家找事儿的,也更没见过哪家的东家像沈家这样把伙计下人当人看的!老陈管事暗中慨叹——该着啊!该着人家沈家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啊!……因为下大雪的缘故,沈去疾从十八里铺回到沈家时已经天黑了。被冻的透心凉的人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沈西壬的院子里来了人,说老太爷请大少爷过去一趟。“我陪你去吧,”魏长安从沈盼手里接过寒衣为沈去疾披上:“回来之后再去一趟主院,母亲的头疼犯了,下午时又严重了,董大夫现在还在家里呢。”沈去疾垂眸看着魏长安为她系寒衣,默了默,最后说了一声“好”。其实沈西壬不懂生意,他关心的只是酿酒,一听说烧锅上的伙计们闹事儿,沈西壬没来由的就生气——那帮穷酸鬼简直不能对他们好,你给了他们一个他们就还想从你这里得到俩,偏偏去疾还给他们那么好的待遇,你看看,结果还不是说反就反?什么狗屁人心啊,只有钱才靠得住!沈去疾并不想和祖父多说什么。祖父除了酿酒、小气贪财和宠爱亲孙子外,说白了其他什么都不懂,可他老人家偏偏还闲得喜欢对酒庄的生意加以指点。沈去疾作为“孙子”却也不能说别的,她只能坐在暖炉旁,捧着热酒,烤着火,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恭敬地聆听着祖父的教诲。沈西壬还在认真且语重心长地给沈去疾讲授着“人心难足”这四个字的真谛,沈去疾的思绪却忍不住飘了起来——自己和母亲两人都曾想过给鳏居了二十多年的老太爷找个老伴儿来,结果都被老太爷拒绝了,人老爷子拒绝的理由简直让沈去疾哭笑不得,他老人家说找了老伴儿的话家里还得管人家吃喝,每月还得给她月钱供她开销,另外年节上还得和女方的家里人走动,太浪费钱。沈去疾不禁感叹,呵,要是家里凡事都按照祖父的意思来,那就真是枉费了别人给他们沈家“家缠万贯”的这个评价。……好不容易从老太爷这里脱身,沈去疾同魏长安一起来到母亲居住的沈家主院时,沈去疾的继父沈叔胜也在。沈叔胜也是刚从外地跑生意回来,听说沈练病了,他碍于面子,一番犹豫下还是选择了在第一时间过来看看。除了与生意有关的,沈叔胜本就同沈练无话可说,略略说了几句生意上的事之后,沈去疾一来,沈叔胜就回了他自己的思归院。沈练靠坐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她示意沈去疾和魏长安坐下之后,缓声对沈去疾说:“烧锅上的事情如今既由你一力担着,便无论你翁翁说什么,你不必顾忌就是了。”沈去疾拱手:“儿知道了。”沈练欠了欠身子:“去病他爹在许州遇见沈有图有难,便看在沈有图曾经帮咱家护酒庄的份上借了他五百两银子,你上上心,回头记得把钱要回来,他们一家人最是会拖欠别人,无论是人情还是钱财。”沈练还想问,去疾我儿啊,那日我生气摔茶杯时误砸伤了你,你现在可有好些?——奈何,沈练一贯强硬的作风让她怎么都说不出来这种柔软关心的话语来。“孩儿记下了,五百两,叔胜叔借给沈有图的。”沈去疾略略地拱了拱手,有些心不在焉。沈练好似没看见沈去疾的心不在焉一样,她转而对魏长安说:“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了,我一直病着,今年家里的大小事宜就由你来处理吧……既有沈福帮衬着,你也该早些准备接手家里的一应事务了,等来年我把……”“娘,”沈去疾忽然开口打断沈练。沈练:“嗯?”沈去疾转了转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珠子,沉吟到:“我既然得罪了冯家,您看是不是干脆早些给余年说个婆家?她也老大不小了,再拖拖就真的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坐在沈去疾身边的魏长安不着痕迹地偷偷松了口气,心里登时甜得跟泡了蜜似的——你没看出来吗?姓沈的这时候把余年扔出来当挡箭牌,完全是为了不让她魏长安操劳家事而特意抛出的烟雾弹啊!魏长安泯着嘴用门牙咬了咬下嘴唇,嘻嘻,还是姓沈的懂她。沈练果然跟着沈去疾的话转变了话题:“自你曾祖母去世之后,我愈发觉的行事与思虑上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至于余年的婚事……你这个长兄就多上心些吧。”沈去疾蹙眉:“余年那臭丫头如今一头栽进冯半城的坑里不出来,宁愿和我冷战至今也不愿意松口另寻个好人家嫁了,您这么一说,倒还真让孩儿有些为难了……”“不然我来试着和她说说?”魏长安在芙蕖姑姑强烈的注视下终于缓缓开口,她看着沈去疾说:“余年虽然正同相公你置气,但多少是还愿意和我说句话的,不如让我与她说说?”沈去疾半天没有出声,她只是抿起嘴角,半眯着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魏长安,这个时候,只有沈去疾自己知道,魏长安那不经意的一句“相公”给她带来了怎样千头万绪波涛翻涌的情绪。可她还得极力压抑着,难受极了。你知道吗,魏长安的一句“相公”让沈去疾激动得心跳都停了一下,整个胸腔都有一瞬间被掏空的感觉,可随着激动之后而来的,却只有浓重得不能更甚的羞耻与难堪——她沈去疾怎么当得起魏长安喊她一声“相公”啊!她当不起的……沈去疾眼睛里的复杂情绪自然是被魏长安看见了。魏长安垂下眼皮,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抠着自己的手心——是她莽撞僭越了,她一个外人怎么能插手人家家里的事情呢?何况还是终身大事……“这倒是可以,”沈练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那“两口子”之间莫名的沉默:“那就有劳长安了。”又闲聊了几句别的话后,沈练便将沈去疾和魏长安打发走了。“儿子”和“儿媳妇”离开后,沈练接过芙蕖递来的热巾布擦脸,嘴角含笑地感叹说:“去疾那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呵,倒还知道疼媳妇啊……”“瞧你说的,”芙蕖眉眼含笑地看着沈练:“谁的媳妇谁不知道心疼啊,你说是不是?”“那可不一定!”沈练擦了脸后把热布巾又递还给芙蕖,边自顾地往床上躺,边艰难地吐槽着,眸光狡黠:“哎呦……累的我腰疼……这一天儿天儿的,啧……头也疼……真难受……”芙蕖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这死鬼,这么多年了说话还是这么没遮没拦的!作者有话要说:沈去疾,一波来自你娘亲的狗粮,请签收。☆、相让(4)沈叔胜本是屠户出身。他深知自己没什么本事没什么头脑,只有忠心跟着沈练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所以这十多年来他倒也真的做到了唯沈练马首是瞻。可当他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暗中对沈家茶庄的账簿做了手脚时,向来手起刀落的沈叔胜头一次有了那么一丝犹豫。他沈叔胜到底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五尺男儿,虽然他已经极力地用吃喝享乐在掩盖那份“吃软饭”的不堪了,但被别人嚼舌头根子嚼得多了,他不免还是会受那么一二的影响。有时候他也会问自己——我沈叔胜为他们沈家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地奉献了十多年,日后等沈去疾那小子当家做主了,他还会给我如现在这般的荣华富贵吗?他还会让我继续挥金如土吗?他还会如他母亲那般的信任我吗?——纵然我待沈去疾那小子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好,可我知道,那臭小子从来都不把我当爹看!——我已经四十又三,我还有几年能折腾呢?若再不为自己、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争取来一些家业,自己真的还会有日后可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