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两面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这样说,易庭波格外愁虑起来,半天不说话,一味地吃酒,并且在房中兜起圈子来。
“然而请你再不要使我难过,”他忽然又说,“我已决定只得如此办了,反正都一样,离和不离都是非常之痛苦,而不离则痛苦只会加深,离则或者会逐渐淡薄起来的!”随后又大口地喝起酒来。
“那么对她怎样办呢?也得想一个较为安全的办法,因为在你是出于自愿,而她则不同。”我说。
“这我也早已想到,好在到这年底我和那报馆里的合同期满,那时我就要到青岛去,现在不妨假作提前一点,这又要请你代替我到她那里去说,说我因为走得匆忙,不及和她话别,到了青岛再写信给她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有点醉意了,他的眼睛已经发红,而面孔却分外苍白,苍白得像纸一样,然而还是喝酒。我呢,只感到说不出的沉闷,而且情绪非常错乱,想不出适当的话,于是两下寂然闷坐过去。易庭波愈喝愈醉了,但是在那醉中却努力想保持他的清醒,再用言语来描写他的心情,于是理智的调子便重新返入感伤,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当时我还希望他这次的话和那次病中的话一样,不料他果然实行了。这确是我所万料不到的事情,我仔细想想,在上面虽然我自言自语说我和他成了知己,到此我方发现人和人内部的互相了解终是不可能之事,而尤其因为近代文明人的情感不能纯一之故,所谓“知己”者也不过彼此知道各人的一些事情而已,内心的变化和精神的纠纷真的能够彼此交换吗?但是虽如此说,深切的友情还是深切的友情,我知道他这是一种弱者的无可奈何的逃遁方法,我极其替他愤恨也极其替他难过,而一方面则又对于银宝姑娘。
易庭波为要虚假的事情逼真起见,便写了一封假作从青岛寄来请我转给银宝的信,叫我拿到潇湘馆去。
我便做出一种的确如此情形的样子,到潇湘馆去见银宝。当时易庭波已经有七八天没有到她那里去了,以我过于关切她的眼光看来,她正带着一副凄凉的面色呆坐在房里,她一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半个易庭波,照平常一样在茶壶里泡出上好的茶叶招待起来。
“老易呢?”免不了的是她这样着急的动问。我不等她问下去便说:
“第一句话请你听了不要着急,老易已经不在奉天了,他已经到青岛去了,这是一个朋友逼着他走的,以至于他想来和你话别也不能够,这里,是他从青岛寄来叫我转给你的信,他说个把月之后仍旧可以回来看你的。”我惟恐她着急,想在一个极短的时间使她知道全盘事情的经过,便这样来不及地抢着说。
“怎么?青岛……”她面色突然由本来的苍白转成灰白起来。
“是的,往青岛去了,大概一个月后就可以回来看看你,这是他的信。”我便又急急把那信念起来,在那信中易庭波用着许多感动的句子,他说他非常愤恨而且要哭的是一位朋友逼着他走,使他不能到她这里来说一声“去”,他说他非常挂念的是潇湘馆,他现在身体虽在青岛心却仍在她的旁边,他说他无论如何不会忘记她,至迟到一个月后一定到奉天来看她一次,以后也能够常常来看她,总之一句话是表示自己不是薄情人,事情的遭逢实在因为不得已,而且这不幸的割舍全然由另外一个可恨的朋友弄出来的,因而又说了许多埋怨别人的话。
我念着那封信的时候银宝显然没有听见一句,等到我念完,我看见她显出乏力的样子颓然坐下去了,而且头也低下来不说一句话。我呢,在最初以为这件难事已经办好了,便想走出去,但是不知怎的情绪上又忽然感到许多的不安,心里倒反踌躇起来。
“他要走我怎么能够不放他走,然而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一趟呢,有许多话,唉!……”良久之后她说,面色格外灰白。
“我也这样想,怪来怪去只怪那个朋友,所以有许多朋友确也是非常讨嫌的。”我说,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之惭愧。
“你难道也不知道他走吗?”她突然抬起无力的眼睛,却用怨恨之光来望着我。
——我怎样回答她呢?我想……
“我也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便或者会好一点,我无论如何会想法使他到这里来走一趟的。”硬着心肠说,而惭愧却来得更厉害了。
然而忽然,她立起来背过身子,向床前走上一两步,像要去拿什么东西似的,但是走到梳妆台旁边,又立定了,于是看见她用一只手撑着椅背,背皮忽然微微抖起来,显然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