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快不要这样子。”我赶忙说:“我是知道你们的交情的,而这他也是没有办法,好在一个月之后又能够来看你,虽然离得远,也还算得近,一天一晚可以到的路程,仍旧可以常常来往,不仍然像在一处吗?况且一个月并不久,也只有三十天,譬如他生了一个月的病……”
“这我是相信他会来看我的,……”她重新转过身来朝着我,挂着两条眼泪说,她这句十分相信易庭波的话使我十分感动,不禁暗暗恨起易庭波来。
“可是……你也知道他的历史(她早已受了易庭波的影响,有时候也会说出几个知识阶级中人用的字眼)吗?”
“我很知道他的历史的。”
“唉!那么你想吧,像他这样一个人,风一样地飘来飘去时……”她说着又停止,眼泪又继续流出来了。
当时我的神经忽然非常敏锐,看她那眼泪挂在苍白的面孔上正像外面的冰箸,而那素来冰冷又加上这种眼泪的面孔正有一种寒气沁入我的心头,但另一方面却又令我感到热情的温暖。那天在夹弄里偷看到的他们的情形又显出双倍的清楚双倍的深刻使我回想起来了。同时她这最后的一句话,我了解到她对于他的一种特殊的深情,这是何等赋有热血心肝的深情呢!我想到这便大不以易庭波为然,而由于暗暗恨他的缘故,便单独对于她同情起来了。说来也不能使人相信,大概也是我的思想近乎绝对的虚无,每每在一切的事象中会生出悲观的预感来吧?当时她那表情竟令我联想到许多死的境地,看了她那黑的头发却想到盖在许多坟墓上的森林,看了她那灰白的面孔却想到石棺中的死尸,而她那不说话的,有峭然棱角的姿势更是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死”的情形了,但这又似乎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是与其说这生的热闹世界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便感到这种反常的情形了。
虽说是感到这样反常的情形,那不快活的调子却不能耐久下去,不消说她这个冰冷的人这样流了一回眼泪当然更没有话对我说,而我要想走开却又似乎太对不起她。幸而在那时候那华妈提着一对小脚走进来了。起初是她还以为易庭波又生了病所以不来,但是一听到这个消息,那山羊的细眼也简直有点伤心地圆睁起来,她也用感动的声音说道:
“真是的,在外面的人,没有朋友不好,有朋友也不好。其实照易老爷那种人是千好万好的,别说在我们这潇湘馆,就是全奉天怕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好客人,他和银宝姑娘真是千恩百爱,一对小夫妻似的,有什么坏处呢?偏偏有个朋友把他拉走了!在奉天不一样?不是我当面称赞你,叶老爷,照你这样的朋友才好呢!”
于是我趁此机会说:
“一点也不错,世界上没有圆满的事情。华妈你劝劝银宝姑娘吧,我还有点儿挪不开的事情,易老爷有信来,我便会送到这里来的。”说完,就急急忙忙出来了。
第30章双影(8)
八
看了银宝姑娘那副情形,我从潇湘馆出来心中老大不赞成易庭波的这种主意,然而事情已经这样,为的要保全我自己的信用,事实上当然已经不能再去设法使易庭波回心转意了。当天我连自己也有点怀恨。便没有把这事情的结果去答复易庭波。直到三天之后才去看他,一走到他那地方起初不消说想埋怨他几句,但是一看见他那种和银宝不相上下的愁苦的病的面孔,显然知道他的内心的生活正在向坏的方面进行,我便只感到千万种的事情俱受着“没奈何”三个字支配着,不能对于哪一方面来下批评了。
冬天的日子还是水也似的流去,大概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易庭波对我说再过几天便要往青岛去了。我知道青岛有一个他的朋友,他到那里去正要做同样的事情。这消息非但于银宝难堪,于我也是十分惋惜的,因为当时我在奉天只承认他一个人是我的朋友,那么他一走之后我简直就没有了朋友,没有朋友的日子怎样过?我实在有点难过,有时竟痴想青岛也有我可以做的事,使我和他一起到青岛去。
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