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上引文所示,苏州城的防御,外有护城河、石垒、长城,开花炮距离过远,不能直接轰击城墙,只有破除障碍后,方能直逼城根,架炮开打。而要破除障碍,光有陆军还不行。因为李秀成惯于以攻为守、反客为主,时不时就能从水路派出奇兵来抄围军的后路;不解决这个后顾之忧,陆军一味进攻外城,时不时就会遭遇腹背受敌的灭顶之灾。所以需要水师协助,封锁苏州周遭如西塘、芦墟、阳澄湖、九里湖、黄天荡等十几处水域,杜绝李秀成派出奇兵的可能性。水域既广,汛地又多,势必需要大量水师营哨;李鸿章入苏后,先已携带淮扬水师同行,后逢太湖水师前来接防,此时恰能派上用场。故引文所述苏州城外的石垒、土墙,经水、陆合攻,在十月间一举攻破,淮军、常胜军方能&ldo;径抵城下,逼城轰打&rdo;,而驻苏太平军见外围屏障尽失,全城俱在开花大炮射程之内,不免&ldo;胆寒&rdo;,遂有&ldo;乞为内应&rdo;之举。由此可见,水师于苏州之役,作用巨大。
但是,这两路水师中由黄翼升率领的淮扬水师,按照全局战略规划,此时应该出现在苏、皖之交的洪泽湖,协剿降而复叛的苗沛霖,怎么仍滞留苏南呢?早在五月间,曾国藩奏复剿苗方略,就提出调黄翼升北上助剿,江苏境内另派李朝斌太湖水师接防,奉旨依允。同时,通知李鸿章速遣黄翼升北上。李鸿章听令而行的话,手边就只能留下李朝斌一军;而欲攻苏州,必须封锁周遭所有水域,单单一支水师绝不敷用,所以,为了攻下苏州,他没有遵守这个命令。从五月到十月,曾、李之间的通信,黄翼升水师之行止就成了最主要的话题。曾国藩当然知道李鸿章攻苏州不能无水师助阵的实际情况,但是,安徽巡抚唐训方是湘军将领,正受命进攻苗沛霖,于公于私,他都要施以援手。总统湘军水师的杨岳斌、彭玉麟,则是黄翼升的顶头上司,与唐的关系则又密近于李,故极力支持调派黄翼升北上。朝命、军令、交情,三者合力之下,黄翼升一军没有不走的理由;而终于&ldo;梗令&rdo;达五个月之久,李鸿章、黄翼升反了不成?这就是前面说的为成功而不顾一切的人之常情在起作用了。淮军虽于一年内攻克十馀座城池,但是,不将苏州拿下,就好似有前戏无高潮的养生之法,聊可自娱;不足成其战则胜攻则克的赫赫之功,用能懋赏。统帅如李鸿章,部将如黄翼升,所思所虑俱不能出此范围,所以才一气串通,悍然违命。功利二字连用;克苏州是功,黄翼升一军饷需取自李鸿章,则是利。曾国藩给彭玉麟分析黄翼升敢于抗命的原因,说:&ldo;昌歧(黄翼升字)饷项出自沪中,固不能不听少荃(李鸿章字)调遣&rdo;;罗尔纲先生研究湘军、淮军制度对近代兵制的影响,说最重要也是最恶劣的一点,就是由于军队就地筹饷,统帅私人筹饷,导致国有军队变成私人军队,开创了清末民国军阀割据的局面。曾国藩说黄翼升敢于拒绝统帅曾国藩和直管上司彭玉麟的命令,就是&ldo;饷项出自沪中&rdo;,不敢得罪财神爷李鸿章的缘故。
为了更形象地说明这种历史现象,我多费点笔墨,用现代行政制度的弊端解释一番。地方贸易保护主义盛行之时,各省都曾发生公安、检察、司法部门为&ldo;维护&rdo;本地企业的利益,在本地或竟奔赴外省&ldo;绑架&rdo;相关&ldo;涉案&rdo;人员的极端案例。按照行政原则,公、检、法等机构都应根据国家法律,遵从上级机构命令,合法行使权力,无庸也不能为地方事务滥用权力。但是,由于中央政府在&ldo;饷项&rdo;方面不能尽行满足各部门的预定&ldo;饷章&rdo;、乃至符合本地经济发展水平而又超出中央规定的实际&ldo;需求&rdo;,各部门经费不得不靠地方财政解决一部分。既然部门经费、福利与地方财政发生关系,那么,地方财政的盈绌必将影响各部门的实际收益,于是,各部门不得不应允地方政府的要求,承担为地方经济&ldo;保驾护航&rdo;的义务和责任,从而将使用权力的依据由国家法律置换为地方利益,将政令来源由上级机关置换为地方政府,因此,国家权力变成了地方权力。以黄翼升为代表的武装(公、检、法等地方机构),名义上是官军(国家执法机关),却不遵守朝廷(中央政府)和直管上司(上级主管机构)的命令,只听命于为之提供经费的江苏政府或者说李鸿章个人(地方政府),则本质上已经蜕变为地方或者私人军队(地方权力)。
这种有奶便是娘的做法,曾国藩能够理解,但不能够纵容,于是,十月九日,他向李鸿章下达最后通牒:
&ldo;昌歧(黄翼升字)此次再不应调,实不能不参办。……阁下五、六、七月各缄均称待李质堂(朝斌)军到齐,即令黄部换防赴淮,至八月后忽变前说。……楚军历年之规模,彭(玉麟)、杨(岳斌)与唐(训方)之公议,迫我以不得不参&rdo;;
所谓&ldo;八月后忽变前说&rdo;,即苏州围定后,必须水陆合攻方可致效;而水域太广,淮扬、太湖两军合力才足以布防,故李鸿章不能放走黄翼升,不能遵守黄、李换防的&ldo;前说&rdo;。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曾国藩不得已,只能&ldo;不得不参&rdo;。信到之时,李鸿章正在苏州督战,外围墙垒尽被&ldo;踏平&rdo;,克城指日可待,倘若惮于严命,将水路撤围,必将前功尽弃。所以,他横下一条心,顽抗到底,遂写下这封&ldo;词意乖忤,气质不平&rdo;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