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亲没有理会小路子罗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着截住他的话头:&ldo;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就背起履历来!捐官是国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体面事,好自为之吧!&rdo;说罢便去了。
&ldo;中堂爷走好!&rdo;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讷亲胖乎乎的背影只是发怔。他虽生在小门小户,又读书不多,但来京师四五年,一直在这中央机枢之地当杂役,对达官贵人、宰相勋戚这些人的城府实在是领教了不少‐‐越是待罪听勘、祸在不测的人,他们越能放下架子对他话语温存,殷切关怀;越是要提拔超迁,越会端起老师架子,训你个臭死!无缘无故的,讷亲断然不会突然地关心自己。想到讷亲和病重的鄂尔泰素来同气同声,号称&ldo;满洲泰山&rdo;,张廷玉则素来为举朝汉族官僚众望所归,号为&ldo;汉江砥柱&rdo;。小路子是杨名时推荐的,又是张廷玉收用的,平日当差侍候,不管张廷玉、讷亲、傅恒这些头号军机,还是刘统勋、庆复,各部院正卿,他没有不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开罪这位&ldo;中堂爷&rdo;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过神来,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乱文卷,突然一个高个子官员闯进来,一边解斗笠,一边问道:&ldo;讷中堂呢?&rdo;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门站着背光,小路子眯着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员身着雪雁补服,青金石的顶子后,湿漉漉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囚方脸青里泛白,显得十分憔悴,只两条倒剔眉下一双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ldo;是勒三爷呀!不是说您放了湖广道了么?几时回北京来的?&rdo;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ldo;就为放了湖广道,我进京引见谢恩的。怪的是一道儿放缺的道台都引见了,偏要我单独递牌子,心里没有底,又怕失了仪,想见见讷中堂请教一下。&rdo;小路子笑着道:&ldo;您请升炕,暖和暖和再去,这里除了中堂、军机章京、军机处行走,就是咱最大。讷中堂去张中堂那儿了,估摸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这大雨天儿,您就在这儿歇着等罢!&rdo;
&ldo;多谢,&rdo;勒敏笑着接了小路子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望着外头晦暗如冥的雨空,问道:&ldo;刘大司寇说是去了山东,我有几个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几时回京?&rdo;小路子见又有一位年轻官员进来,忙招呼座儿,笑着说道:&ldo;您请这边坐。照规矩任谁不奉旨是不许进这道门的。皇上体恤下头,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气,外省觐见的官员可以进屋候见,只不要越过炕那边就是了。&rdo;他又给这位年轻人奉上一碗茶,这才回答勒敏:&ldo;回勒三爷话、延清大人今天还有折本递回京来呢!我估着天不得回来。自古道&lso;山东响马河北贼&rso;,那不是什么良善地方儿。要像刘大人那个样儿的,咱们大清若有一二十个,各省分他一个,哪里还会有贼有强人?&rdo;说罢啧啧称羡。勒敏抿着嘴只是笑,说道:&ldo;听说你也被选出来了,要到外任候补知县,是吗?&rdo;
小路子手脚不停地忙着彻茶,在炭盆子里夹炭,用嘴吹着噼啪作响的火炭,说道:&ldo;这个地方儿虽大,到底我也修不成个正果儿,还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闹个祖上有光,您说是啵?&rdo;&ldo;你把当官看得也忒容易了。&rdo;勒敏叹道,&ldo;要单是对下头挺挺腰子,对上宪弯弯腰子,上头有话传下去,下头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当得官。笑骂由人去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顶子红了,祖宗也羞死了,还说得什么&lso;有光&rso;?&rdo;小路子一笑道:&ldo;勒爷您说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栈的小伙计,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写光鲜一点,乡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东美大帅,武将里头出尖儿的吧?一个马失前蹄,连他家公子岳中丞都连带上倒霉。还有勒爷您也认得的曹雪芹,连傅中堂都钦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爷去西山专门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饭,您猜他吃的是什么?王米垃子糊糊,盐拌酸菜!曹家当年还了得?败了也就完
坐在门口的那位年轻官员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一直望着雨地没言声,听到这里转过脸问道:&ldo;岳中丞现在不仍旧是山东巡抚么?朝廷又没有处分他,怎么也算倒霉呢?&rdo;
&ldo;这位爷您就不明白了。&rdo;小路子笑着给他续茶,说道:&ldo;岳中丞吏部考绩原来报的是&lso;卓异&rso;,里头有消息要放他为湖广总督呢!东美大将军一个败仗下来,岳浚的考功语就变成了&lso;中平&rso;,官场上的事儿提携相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鸡犬入地了!&rdo;那青年听得呵呵大笑,说道:&ldo;一人得罪,鸡犬入地!说得好!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当差的?哪个人&lso;得道&rso;,把你带到天上的呀?&rdo;
勒敏听他放肆大笑毫无忌讳,不觉心中诧异;这个地方是天枢机要之地,督抚、部院大臣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人怎么如此胆大?他闪了一眼,见那青年穿着酱色小羊皮风毛宁绸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配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沉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摇摇头,闪着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样亲眼见德州知府刘康毒杀道台贺露滢,又怎样畏祸奔逃两广云贵,投奔扬名时,荐到军机处,待到刘康案发,又如何被刘统勋传到大理寺对质,事毕又回愿差捐官,成了候选知县……一番经历说了一遍。时而凶险,时而悲苦,说得滔滔不绝、大波迭起,层出不穷,连勒敏都听得入了神。那青年听得连连叹息,说道:&ldo;如今你也要选出去了,有个什么盘算?&rdo;
&ldo;回爷的话。&rdo;小路子见他腰间系着明黄带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ldo;小人做过生意,跑过单帮,也算见过世面,算来天下营生百行万业,总不如当官,不但自个尊贵,六亲九族跟前说得响,祠堂祖宗前头体面光鲜。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圣明,只要当官不发财,就能平安一辈子,要能给百姓修条渠、建个仓、造座桥什么的,没准儿还会讨主子个好儿。刘府台是赃官,落了个剜心凌迟,那种官当不得。贺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穷,那种官也似乎没味。刘延清中堂是当今包龙图,日断阳间夜断阴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没那么个造化。我这个县官当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饱暖体面,也就成了‐‐小庙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爷台您别见笑……&rdo;那青年笑道:&ldo;志向不算远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这么想,也算良吏‐‐你叫什么来着?&rdo;&ldo;我叫小路子。&rdo;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换沏了热茶,说道:&ldo;原名叫肖六,当伙计那阵,掌柜的这么喊,我也就认了‐‐您大人贵姓,台甫?&rdo;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说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官快步进来,解下油衣递给小路子,笑着说道:&ldo;外头贼凉的风,这屋里真暖和‐‐讷中堂呢?&rdo;&ldo;哟!是阿桂大人!&rdo;小路子丢下火箸,忙抢步上来接了油衣,两眼都笑得咪成一条fèng,说道:&ldo;讷中堂去见衡臣老相爷去了,吩咐来人在这等着呢!我的爷,穿着油衣还淋得这样儿了……刚沏出的普洱茶,您吃两口暖和暖和身子‐‐您还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选。张大将军在那儿跺跺脚,四川、湖广都要乱颤,可惜我这芝麻官儿够不上巴结。您好歹在他眼前当参将,帮衬我的时候儿有的是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