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佳恍惚以为自她初识他时已然过去了许多的日子,如今细一细算,原来只是几场细雪下过去了。可她却竟觉得这样的漫长,他约她一块到电影院去不过是数月前。他第一回来到家中找她,系一条短绒的毛领子,下了车打一把伞站在门前,见她沿着阶下来,远远地唤她道:“爱佳小姐,你穿的这样冷。”走的近了,便把她的手握着来暖,她轻轻一挣,挣脱了,心中几乎天翻地覆。胡安只怔了怔,说道:“我忘记了。”她如今常常还思索着,记挂着这句话,他忘记了什么呢?她当时却没有问他去。与他一同坐上车去,他却总是不望她的脸,他只注视着白帘子外飘扬的雪色,仿佛雪地里头有什么人正挥着手与他做着别,他也扭回脸去,做依依不舍之态。爱佳起初几乎可以是说恨他的,她这样容易的恨一个人,以前是恨她父亲,后来恨她母亲,现在又恨起胡安这样一个相识不长的人——只因没有一个人爱她。她这样多疑并没有立即引起他的一番厌恶来,他只问她道:“你为什么不常笑?”爱佳道:“真对不起——”他却怅然一笑:“这又是道起什么歉了!”她怔了怔,回了他的话么?是记不得了。只记得大戏院里的灯暗暗地,照不清她与他彼此一番神色,她便闭着眼,到底是不那么憎他了。又或者浮萍说的话也不完全是正确的,她道恨不会生出爱,爱亦不会长出恨来,可爱佳从前、不久之前仍是短暂地恨过胡安的,而如今却要和他结婚去,她只得劝慰自己也并非是一点儿不爱他的。一幕幕戏剧演过去了,散了场,直至那么一日她与他在戏院门前来对望着,胡安忽地对她道:“是为了爱去死。”她问了他什么话头呢?也记不得了。只又记得她当时不住低低地笑起来,却不是笑那一出凄惨的悲剧,竟是笑起他来了,他比她大这样多呀,却怎么比她糊涂这样这样多。世上不会有人为了爱去死。即便是母亲,她躺在床榻之中,有朝一日也会在床榻之上死去,也只因她得了病,终究是一种病,有风寒病、痨病、肺病,这样那样的病痛折磨到一个人死去,可又有什么“爱”病呢?爱连一点点恨也生不出来,竟生出“死”来了么?一个人想以一种上等的姿态死去,便扯起谎来说自己是为了爱而赴死的,这真令人觉得不耻,母亲是一个,他竟又说出另一个来了。爱佳笑他,终于露出讥讽的神色道:“那么是你——你会为了爱死去么?”胡安怔了怔,只是一转眼,便回了她的话:“我不会。”所以她觉得他又是无比真诚的。
不久之后她便将那件朱红长褂送到了他眼前。他看了一眼,说道:“是件好样式。”爱佳请他不如试一试,若是尺寸合不了身,就再送回去,在开春之前他仍有可更换的机会。他却伸出手来,比了比,只是说不必了,改了的衣服穿上只是更不合身罢了。爱佳忽地想起来那件她早就送与他的羊皮大衣,他一次也没有穿过。她只是固执地要为他送给他的那串玉坠子、那一个金戒指来转送他一个回礼,目的是为了让他如同她一般时时刻刻穿戴着——是一种象征性的平等。不能是她总记挂着他的种种,他也总得是记着她的,就好像她早就为了还未结成的婚姻做好了种种打算,不久之后,或是许久之后,她还要送他这样那样的回礼,那时候他便不可以不戴着、不穿着,她若是逼他,怒瞪着他,不得不以争吵、怒吼来迫害他,也必得令他公正地对待她。又或者她只是要他永远记着他说过的:“从此我只和你一个人结婚。”她即是他唯一的妻子,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二太太为他做衣服、做布绒花的扣饰去,她不知那一天再看见那朵勾了线的绒花了,只是轻轻地为他摘了下来。不过那会是她与他结婚多年之后的日子,他那时想必已然忘记了浮萍这个女人,如母亲曾对她笑道:“男人的记性比女人差得多了,他们至死也只记得这一生见过的那么几个女人,却不要指望他们记得最爱的是哪一个?叫什么名字?女人却不一样,只爱那一个,是死之前都念着他的名字的,恨不得他一块睡进棺材才做罢休。”爱佳当初只道她母亲又发了病了,那面容惨白的令人感到一阵阵颤栗。直至她母亲死去的几日后她父亲才在床榻之下翻找到她母亲生前写下的一篇名字,那是她父亲的名字,歪曲着、倾斜着、支离破碎的一笔一笔铺满了整张白纸去——她竟是这样来记住他。她听见二太太仍是不放过她母亲的:“一个人疯了,死了,也要做一些疯事给后人笑话呀。”她在一阵重又袭来的颤栗之中站起身来,却再不去见二太太那张令人憎恨的、下作无比的脸。她在一片匆忙的闹剧之中看见的无非是晃动的红灯笼,白灯笼,它们交织成她幻象之中的喜与悲,仿佛同时奏起喜乐与丧乐来。但她推开一屏大门,往无尽的雪色之中走去,只见浮萍正在遥远的床榻之上闭着眼,正如母亲死去的那一天。浮萍睁了睁眼,唤她道:“你今日结婚去么?”她回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