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兵痞看逃去济南是死,就此归家日后也会以逃兵论处,左右都是死,索性怒向胆边生,占下山头落草为寇。
一时山东匪患猖獗。
我没有见过战乱,如今只觉人间地狱撞在眼前。
流民生如草芥,被人糟蹋杀戮,就算侥幸求得一命,也已经生如浮萍、无处寄身了。有时我在想永乐年的江湖之所以一片蓬勃生机,暗香得以壮大,正是因为洪武年间杀伐太过,太多流离失所的人流入江湖,从此亡命天涯。
白沟河之战给我们冲击太大,师兄立刻掉头直奔德州,我们一路杀流匪强盗,掩护流民逃难,最后竟然和李景隆的军队踩了前后脚,被后面追来的北军杀得措手不及。
城破之后我们一逃再逃,师兄师姐将几个和家人走失的孩子丢给我,他们隐身垫后,我驾车直冲城外。
北方四月冷热不定,又是连夜雨,一片枯草黑灰,几朵残败的桐花碾在车轮下,急雨打湿衣服,我勉强睁眼,入目天地昏黄,到处是哭声哀嚎。
撤出来全靠运气,城门渐远,前面便是山野,没人提出要停下修整,大家都期望明日就能望见泰山山系,越过黄河,躲进济南。
这是我们商量后定下来的,毕竟经此一战身上的药品粮食耗损不少,人人挂彩,迫切需要地方安身。眼下村庄十不存一,唯有前往城中才能躲避战乱。山东府县纷纷闭城保命,思来想去只能抢在这之前逃进济南,一来有分舵的物资维持,二来胜负未定,多准备些补给再跑也不迟。
任瑾师兄说眼下棘手,可也不是最糟。
说到底是江湖人,这一路行侠仗义也平顺,和路上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相比,我们自认不是案板上的鱼肉,而是一把杀人刀。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大家安慰不少,师姐累极,倚着车板睡了过去。
夜也悄然降临。
我从没想过到此便是永别。
行至林道,绊马索绊倒马蹄,马发出一声长嘶,带车滚进陷阱,坑里尽是泥水,还埋了长钉,师姐被扎穿膝盖,力竭之前将我推出坑外,我拔刀想去救,任瑾师兄拖住我,将行李水囊塞我怀里。
“大家散开!”他吼得声嘶力竭,两眼都是血丝,挥刃挡住一个使锤的大汉,硬是撕出个口子,一掌把我打出埋伏圈。
“隐身!跑——”
六岁时乞丐窝被人杀灭,我入暗香刀堂,先生说:“你要记住自己是一把刀,一把饮饱仇人血,无我无念的刀。”
后来师兄带我手刃仇人,鲜血溅了一地,我拎着匕首呆立,几呼几息,终于感到些许解脱。
悲回风是给活着的人听的,以杀止杀,何尝不是支撑活人的法子。
我从不惧死,我只怕我这把刀不快不狠,没有因保护家人折在当时,却要用之后五年十年的杀戮寻求解脱。
我杀出重围,身上早就伤痕累累,可想起这帮人带着军中配的刀具,兴许不是江湖人的做派,万一留有活口……
这个念想一起再也放不下,我耐不住寻回去,却看见……
……
林道边栽有大树,深夜映着黑黢黢的影子,树杈垂下几股绳,吊着几道黑色人影,风大雨大,随着一晃一晃地摇动。
我怔怔地走上前,最末尾那棵垂着几个小身子,是路上捡的几个小孩,本来想带着他们去济南避难的……走近看到树下凝了一地血水,我颤栗着抬头,只见头顶是几具被人剥皮的血肉。
“轰隆——”
雷电交加。
血汇成小溪,绕过树根,落下泥坑朝下坡冲去。
恨能有多恨,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气血翻涌,眼前满是血红。
——灭门之痛,血海深仇。
第5章
回忆落到此处,就如石子敲破水面,惊起一朵水花复又沉入水底。
悲痛摧心肝,我像被一只大手压进水底,呼吸艰难,四肢沉重,身上新伤旧伤都在疼,我偏偏喊不出叫不出,惊恐下使出全身力气翻身坐起。
这一翻直接从高处摔下,我疼得蜷起,好不容易睁开眼,眼前出现几道飘忽不定的影子,我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是个桌脚,向上望是一处破旧的屋檐。
“姑娘这是魇住了。”
苍老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看到一张沟壑难填的脸,老妇年纪大,力气却不小,一伸手就将我捞起来,我坐在床沿疼得直不起来腰,哆嗦着运功试探,发现丹田亏空,内力竟然毁了大半。
不管我内心慌乱成什么样子,老妇依然摸索到桌旁,继续绣着一张帕子。
油灯跳动,晦暗不明间我觉出有几分眼熟。
我不动声色地摸到腰间缠着的绷带,拖着皮肉翻卷的伤手,将枕头下的匕首抓进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