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姜下意识要点头,点了一半,又反应过来,头维持在低下去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从旁边绕回来。
“但是你那个时候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不管他们问你什么,你都扭过头来看我,他们怎么引导你你都往后缩……我当时气疯了,觉得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你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可是那时候你也只有五岁,而我一直没能绕过这个弯来。”
程姜垂下眼睛,“是的。”
“我知道我是一个控制欲望很强的人,包括现在。只有那样我才觉得一切都在正轨上,可是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而你太顺从我了,小姜。你从来没有其他孩子那样的叛逆期,不管什么事,只要我遵从自己的想法强硬一点,你的任何立场都会崩塌。你刚刚提到过这个,你没有说错。潜意识里我就是把你当成了我的洋娃娃。再等你长大,长大一点,我才开始害怕了:没有了我,你一点主见也没有。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去更加细致入微地决定你的一切,因为你早就不会去反抗我了。我想:我的孩子变成了什么啊?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起了自己离开的念头。我以为我走了你就能回到正轨,我没想到……”
程姜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伤心地停了停,又自己接着说:
“没有人能事事顺心。但是我总是不明白这个理,所以每次只要有什么东西满足不了我的设想,我就会从它旁边开辟出一条别的什么路来逃避。我没法让我父母对我满意,就彻底出走,几十年不再回去,等前几年我再想去找的时候,已经一点音讯也没有了,好在他们在我之后还有两个孩子。我发现你……父亲懦弱无能,只知道委曲求全,却不敢替我争取我该有的身份,怎样也不愿娶我,就主动离开他远走高飞,假装我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我没法让你长成我脑海里的完美的孩子,就刻意不再去改变你,改为仅仅试图尽到责任,再转而去追寻我想要的生活。小姜,我说你生来软弱,是因为我自己害怕。我们中有一个人才是真正软弱的,可我不敢承认那是我自己。”
程月故的眼影掩盖不了她眼角的细纹。她把她的儿子封存进自己的过去,形单影只地走下飞机,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她已经三十七岁了;她只有三十七岁。
“我不知道我在你眼里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从来都不是。我自私,愚蠢,强势,野心勃勃,为了达到有机会达到的目标无所不用其极。我一个人离开冷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过硬的本事,除了野心和一张漂亮的脸外别无长物。但是后来我无意中认识了沈自唯,他比我大了快二十岁,他妻子还没断气,但是他有钱,有势,又对我有那么一点兴趣。我打听到他的喜好,尽可能把自己包装成他喜欢的那种女人,机关算尽攀上了他。我尽可能去坐稳了这个位置,再借他的手一步步爬上去,才有了现在。即使是以菟丝花的身份,我也总是想方设法让一切尽可能按着我的想法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但对于程姜来说则是难以置信的惊闻。他有点摸不准程月故说出这样一番话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因此当妈妈淡漠地微笑时,他只能说:
“我以为你爱他才会嫁给他。”
“我爱他?说不准,也许我确实有那么点意思,不过又不是十八岁小姑娘,爱情至上的那套我早就不信了。我对我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意见,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一目了然就能回答出来的问题,好多事情都是磨合出来的。为了钱和地位嫁给一个跟我和你的年龄差差不多的老男人,多么伤风败俗的事。在他妻子还没死的时候横插进去,那更是□□的行为。但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我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管我多么厌弃我自己,都只能麻木不仁地生活。我当年一直告诉自己和你,说留在冷湾的都是失败者,其实只是为了鞭策我自己。留不留在冷湾,其实只是不同人的选择。你觉得你自己真的是个失败的人吗?小姜,你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只是和其他孩子的成长轨迹有点不一样而已。”
程姜的手指一点点摩挲透明玻璃杯的手柄。好几次他又想说点什么,但程月故语速越来越快:
“我说你不该出来之类的话,都不是出自真心的。我只是害怕,因为我六年前已经做好了永远也见不到你的心理准备,但是它被打破了。我离你太远,不知道你的具体生活是什么样的,没法像以前一样计划一切,所以我觉得所有事情都超出了我的控制。所以我想把你女儿接到我身边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