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不知所措,以目光向随驾的大司马朱鲔求援。朱鲔心中清楚,刘縯摆出大军前来迎驾,分明有叫板之意,刘玄堂堂皇帝,自然不能怯场。朱鲔于是对刘玄道:&ldo;三军将士,久望圣驾。陛下既来,理应勉力慰劳,使将士一窥龙颜,感荷天恩。&rdo;朱鲔之言,明里是在鼓励刘玄,暗地里却也在敲打刘縯:军队不是你刘縯的,而是皇帝刘玄的。
汉军数万精兵,左右排开,静候检阅。刘玄有了朱鲔撑腰,胆气略壮,下车换马,当先而前。依照常理,跟在刘玄身后陪同检阅的,先是朝廷三公,三公之后,再是诸位将军。然而,刘縯想也没想,直接拍马跟上,与刘玄并辔而行。大司马朱鲔、大司空陈牧见状,面色铁青:刘縯居然敢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与皇帝并肩而行,分明是在炫耀示威,把数万汉军当成自己的私军,而把刘玄视为自己的跟班仆人。更何况,刘縯身躯魁伟,仪表雄壮,而刘玄苍白瘦削,两人在三军将士前面这么一亮相,一个如同雄狮,一个如同羔羊。刘縯啊刘縯,你是存心要让皇帝刘玄出丑,你是存心要让三军将士看看,只有你才配得上称帝王。
刘縯与刘玄并肩而行,每过一营,便有雷鸣般的呐喊之声。刘玄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在马上哆哆嗦嗦,目光闪烁。刘縯却从容四顾,显得极为享受。行至刀阵之时,步卒一齐举刀呐喊。其时阳光正烈,在大刀的反射之下,直直刺入刘玄坐骑眼中,坐骑大惊,长嘶一声,前蹄高举,向前仓皇狂奔。刘玄勒缰不住,顿时翻鞍坠地,右脚却被卡于马镫之中,不能挣脱。刘玄奋力挣扎,被拖行数丈之后,终于将靴挣脱。众人急忙上前,扶起刘玄。刘玄除了灰头土脸之外,倒也并未受伤,然而惊魂未定,说什么也不肯再检阅。在三军的哄笑声中,一场阅兵式就这样糙糙了之。
入夜,朱鲔见刘玄,开口便道:&ldo;刘縯可杀矣。&rdo;刘玄道:&ldo;大司马何出此言?&rdo;朱鲔道:&ldo;刘縯在三军面前,存心戏辱陛下,此等欺君之臣,焉能不杀。&rdo;刘玄道:&ldo;这事不怨刘縯。我不过摔了一下而已。小时候他还揍我呢,揍得那叫一个狠。&rdo;朱鲔怒道:&ldo;刘縯胆敢与陛下并辔而行,分明是有篡位之心,先要试探试探三军的反应。狼子野心,不可不杀。&rdo;刘玄犹豫道:&ldo;狡兔尽,走狗烹。如今王莽未除,天下未定,要杀刘縯,早了点吧。&rdo;朱鲔大怒道:&ldo;刘縯不是走狗,而是人中之龙,非陛下所能驾驭。陛下不杀刘縯,他日必为刘縯所杀。&rdo;刘玄长叹道:&ldo;刘縯深孚众望,南阳豪杰、刘氏宗室,皆唯刘縯马首是瞻。只怕不是轻易杀得。&rdo;朱鲔见刘玄也起了杀心,于是笑道:&ldo;陛下既已首肯,其余我自会安排。&rdo;
次日,昆阳大捷的消息传到宛城,朱鲔的杀心因之越发坚定。本来刘縯就够难对付的,现在刘秀又一战成名,威震天下,绝不能让他们兄弟两人联起手来,必须尽早动手。当夜庆功宴上,朱鲔滴酒未沾,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刘縯的死党刘稷大醉,指点着绿林军将领,骂道:&ldo;公等碌碌,不足成事。若非刘伯升兄弟,尔等早死于官兵之手,哪里还有今日酒喝?&rdo;绿林诸将闻言大怒,当场便要翻脸,刘縯见势不妙,赶紧命人将刘稷架走。
刘稷的大嘴巴,替刘縯把绿林诸将得罪了个精光,同时也帮了朱鲔一个大忙。本就是绿林出身的朱鲔,不费多少口舌,便已说服绿林诸将。然而,朱鲔还是不敢马上动手,他虽然有绿林军的支持,但刘縯也有南阳豪杰和刘氏宗族的支持,要想顺利除掉刘縯,必须挖空刘縯的墙角,把刘縯变成一个空架子。
好在皇帝刘玄还掌握在朱鲔手里。
照理说,皇帝也不过凡人而已,要是单挑起来的话,估计n多人都可以把皇帝揍得满地找牙。然而,哪怕明知如此,人们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听命于皇帝?道理很简单,皇帝拥有两样武器‐‐封赏的权力和惩罚的权力。
没有人没有欲望,而一旦洞察了人们的欲望,对付起来便易如反掌,故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子。驭人之术,不外乎此。考察人之欲望,无非两种‐‐趋利、避害。既然趋利,于是贪图皇帝之封赏;既然避害,于是畏惧皇帝之惩罚。皇帝一手握封赏之权,一手握惩罚之权,倚天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朱鲔把持着皇帝刘玄,先祭出了第一种武器‐‐封赏。入宛第三日,朱鲔便借皇帝刘玄之名,大封刘氏宗室,为列侯者四十多人。此举意图甚明,便是要安抚刘氏宗室:哪怕你们跟着刘縯,待遇最多也不过如此。
刘氏宗室已封,那些非刘氏宗室而又有资格得到封赏的人,无不望穿秋水。然而,第四日偏偏全无动静。于是人心惶惶,生怕本该属于自己的封赏泡了汤。而这正是朱鲔想要的效果,他就是要告诉众人,刘縯给不了你们爵位,给不了你们利禄,而他朱鲔可以。
第五日,朱鲔大封绿林诸将,为列侯者四十余人。第六日,又是全无动静。
剩下没有轮到封赏的,就只有南阳豪杰了。他们明知被朱鲔吊着胃口,却也无可奈何,想闹吧,朱鲔又没说不封他们,不闹吧,又真怕朱鲔封漏了他们。刚从昆阳战场返回宛城的李轶,迅即认清形势,在南阳豪杰中率先行动,主动向朱鲔款诚。朱鲔大喜,李轶所在的宛城李家,乃是南阳豪杰中最强的一股势力,于是对李轶大加笼络。李轶投桃报李,替朱鲔出面游说南阳豪杰。南阳豪杰就此分裂,继续支持刘縯者有之,转而投靠朱鲔者却也不在少数。
第七日,朱鲔大封南阳豪杰,归附自己者,大封。亲刘縯者,小封乃至不封。
短短数日之内,朱鲔先后稳住了刘氏宗室,团结了绿林诸将,分化了南阳豪杰,在表面平静的宛城上空,一张弥天大网,正悄然向刘縯当头罩去。
【no4鸿门宴】
晚上,很好的月光。
宛城。一场盛宴,以皇帝刘玄的名义召集,新封列侯百余人悉数出席。刘玄高坐主席,三公朱鲔、刘縯、陈牧依次侍座,其余人等则按级别高低铺排开去。当初的糙台班子,已渐渐有了恢弘的朝堂气象。
岑彭封归德候,敬陪末座,十分警惕。岑彭自从归降刘縯之后,感刘縯知遇之恩,很自然地将刘縯视为主人。然而今日之宴,气氛甚是诡异,朱鲔和陈牧等人面色古怪,时常拿眼瞟向刘縯,似乎怕他,又似乎想害他。李轶则时常离席,出门之后,很快却又回来,分明是在外面设有埋伏。岑彭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岑彭觉得自己怕得有理。然而,刘縯却丝毫也不曾意识到危机,他愉快地饮着酒,以自己的名字为一场伟大的丰收:汉军能够走到今天,他是领路人、先行者,他给了他们理想,而他们跟随他的方向。在他的带领之下,一群乌合之众,昔为空谷足音,今已响遏行云。他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宛城,接下来,他还要把他们带到洛阳,带到长安。刘縯看着殿内众人,如同老农打量自己的牛马,牧羊人审视自己的羊群。众人业已壮大而茂盛,而那是他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