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梦之术破灭后,写着符咒的井台全然粉碎,压住了井口,此刻一旦被清扫,犹如地面上露出了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地底的泉脉由于失去了术法控制的作用,重新恢复成了一口普通的水井,流动了起来,通向了镜湖。如意放下了苏摩,轻声:“去吧。”什么?孩子震了一下,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用没有神彩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带着疑虑和戒备。“几千年后,虽然宿命选中了你,可是,你并不想成为海皇。”如意悲凉地微笑,凝视着孩子消瘦的小脸,心痛无比,“如果硬生生把你留下,你一定会死——你是宁可死、也不会按照别人的意愿活着,是不是?”苏摩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显出一种桀骜锋锐。如意抬起手,一处一处地用术法治愈手脚上的擦伤,轻声:“那些族人,包括长老,并不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请你原谅他们吧。他们并不是要故意折磨你,他们……他们只是对自由有着过于狂热的执念。”说到最后一句,她已然哽咽。苏摩默默地听着,抬起枯瘦的小脸凝视着她。最后一个伤口也停止了流血,如意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对那个孩子道:“好了,去伽蓝帝都找你的姐姐吧!”“不,,”苏摩却忽然开了口,一字一顿,“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姐姐。”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话,如意的身体猛然颤了一下。——原来,三位长老的秘术毕竟还是生效了?“不过,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苏摩的声音平静,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冷酷,“我不想被你们关在这里,被逼着当你们的王——宁死也不。”如意怔了一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有你的自由。”苏摩停顿了片刻,喃喃重复:“对,自由。”孩子仰起了脸,空洞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坚决:“我要的,就是这个。”如意心里一震,不由得轻声叹息:“那么,就快走吧——趁着现在没人看到。但你千万小心,不要再落到那些贩卖奴隶的空桑人手里了……”孩子没有说话,忽地抬起了手,循声摸向了她的脸颊。“如姨。”他叫了她一声,小手冰凉,“放走了我,你怎么办?”没想到这个孩子到了这个时候还会问这句话,如意心里一热,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哽咽:“放……放心。即便事情暴露,长老们也不会因此杀了我的。你……只管去吧。”苏摩长久地沉默,终于点了点头,转身跃入了水中。这一次离开,他依旧是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只听轻微的一声响,地底的泉水泛起了涟漪,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如同一只黑沉沉的眼睛——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终于从漆黑的水底真正离开了,如同一尾游向了大海深处的鱼,很快便不见踪影。他将去向何处?他又会经历什么?他的人生、会延续到哪里?这一切,都再也不是她能够知道的。那之后,如意便失去了苏摩的下落,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离开叶城复国军的秘密据点之后,漂泊到了何处,又经历过怎样的辗转流离。直到七十年后,当云荒大变来临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才再度出现,站到了在历史舞台的中间——那时候,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少年,俊美如神,阴郁而冷漠,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紫宸殿的中央,搅起了整个云荒的动荡。一如预言所说的:这个孩子倾覆了天下。又过了一百年。沧海桑田,世事几度变幻,每个人的人生随之跌宕起伏。她被贬斥、又再度启用。随后,她去往了东泽十二郡,奉命施展美人计,不料却真正爱上了那个异族的总督。而她训练过的那些鲛人孩子们纷纷长大了,炎汐、宁凉、潇、湘、碧、汀……一个个都成为了优秀的战士,各自奔向战场,用自己的一生、写下了鲛人复国的血泪诗篇。而她,来到桃源郡开了一家赌坊,一边经营生意、募集资金资助着复国军,一边等待着什么——终于,在某一日,云荒东面的慕士塔格雪山上发生了一场雪崩,有来自万里之外的异乡旅人抵达。而那一行人里,有着她日日夜夜祈祷期盼的人。那个叫做苏摩的孩子,终于归来了!时隔上百年,在重逢的时候,阴郁冷漠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游历了天下六合,历经无数沧桑、双眸依旧没有神彩,整个人却光芒四射,望上去俊美如神祗。在他的十指间,有引线垂落,交缠如宿命,而另一端、牵着由孪生弟弟做成的傀儡人偶。——他成了一名傀儡师。归来的人凝望着久别的她,湛碧色的眼眸依旧空空荡荡。“如姨,你还在等我吗?”他开口,用熟悉的称呼对她说,“我回来了。”“海皇!”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哭出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沧海桑田都等着你回来!”血鹤折翼当苏摩在镜湖的另一端陷入噩梦、苦苦挣扎的时候,在镜湖的中心,与他相关的另一个人却毫无知觉。朱颜这一觉从清晨睡到了下午,直到因为肚子饿才醒来。草草梳妆打扮,便开始饕餮大餐,一边吃一边问:“父王呢?”“王爷还没回来。”盛嬷嬷道,有些忧心忡忡地压低了声音,“六王都还在内宫,九门紧闭,骁骑缇骑全部出动,尚未传出任何消息。”“唔……是吗?”朱颜咽了一口鸡汤,心里却也是有些诧异:一去一整天,看来是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商量了?帝君刚刚驾崩,空桑内外动荡,不知道师父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要知道师父从小是在神庙长大的,本来是要去当大神官的,可没学过怎么治理国家。万一……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喧哗,却是赤王归来了。“父王!”她顾不得吃到一半,立刻跳了起来。赤王在宫里呆了一整天,已是极疲惫,然而看到女儿迎面扑了过来,眼神却也是亮了一亮,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张开了双臂。然而,在朱颜刚刚要跳过来的瞬间,却迅速沉下脸来,大喝一声:“你这个死丫头,一晚上出去乱跑,居然也知道回来?”朱颜已经扑到了父亲身边不到一尺之处,正要去抱父亲的脖子,冷不防被这一声咆哮吓得缩了缩头,顿时脸露畏惧之色,不敢上前。然而下一刻,只觉身体一倾,却已经被赤王大力拥入了怀里。“哎……父王!”她吓了一大跳,不敢挣扎,只是抬头瞄了瞄父亲的脸色,发现赤王一手将女儿抱起,神色复杂,却并无怒意,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你个死丫头!”赤王果然没有打她,只是热情地抱着女儿,几乎把朱颜勒得无法喘息,也没有问她昨夜去了哪里,嘴里只是道:“知道回来就好!”顿了顿,又道:“没想到你小小一个丫头,竟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啊?”朱颜愣了一下,“有……怎么大的本事?”“你以为父王不知道你昨天去了哪儿吗?”赤王摸了摸她的头发,忍不住笑了一笑,低声,“好家伙,你什么时候竟然搞定了这么难搞的人物?”“啊?”朱颜回不过神来,“搞定了……谁?”“还敢抵赖?”赤王没有说话,上下大量了一下女儿,忽地抬手,将她头上的发簪抽了下来,满脸的喜色——那支失而复得的玉骨在他粗大的手掌心,如同一个小小的牙签,闪着晶莹温润的光华。那一瞬,朱颜明白了父王说的是谁,脸顿时唰地一声烧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嘀咕:“你……你说什么呀!”赤王看了看左右,也不多说,只是拉着女儿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