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回荡在生烟耳边。
想要离开吗?
不,她已经在这里花费了三年光景,一切目的即将达成,断然不会在此放弃,令一切血泪耻辱无意义地付之东流。
那为什么还不醒来?
她害怕。
就像她对于先生说过的话,她已经失去了年少爱慕之人,更是远离姊妹,身旁再无交心挚友,人生总是需要一个执念才能继续,如果只是复仇,完成之后,便再无活下去的支撑动力,但是如果面前有一团灼灼烈火,为她引亮前路,明白人生意义,便有了追逐下去的目标。
于先生对她而言,就是那个指引者。
是被看似寒洌的碎冰封住的火焰。
但既然是冰,迟早有融化解冻的一日。
生烟可以为了家国大义割舍下爱情与亲情,也毫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口诛笔伐,只是她活到今日,轻易抛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不能再失去于先生了。
她不想到了最后,自己一无所有。
连一个相互信任依靠的人也没有留下。
再长的梦也抵达了重点,即使她再无法面对,终究还是醒来了。
重回这个悲惨的人间。
生烟这一觉并没有多长,只是昏迷了短短几日,受寒高烧倒在卧房,被管家发现,请来了家庭医生,为她进行了西药治疗,她清醒以后,卧床咳嗽了几日,恹恹不乐,不与任何人说话,始终沉默寡言。
别馆的佣人倒是习以为常,并未发现她身上的改变区别,钱明绍中途回了一趟别馆看她,看她苍白病弱的脸色直心疼,生烟勉强提了提嘴角:“我没有事,只是那天回来晚了,多吹了寒风,让您担忧了,不过近日您公务繁忙,要多注意身体。”
他欣赏着刚到的精美玉器,心情颇好,随口道:“放心吧,城内的叛乱分子被击毙了,此事记我大功一件,很快便能升职了。”
生烟眼中情绪涌了涌,手指蜷曲了一下,如在梦中,恍惚道:“……击毙?”
“就是我曾与你说过,北平那个姓于的,他们竟然藏身在一家旗袍店里,就躲在眼皮底下,只是……”他搁下手中的玉瓶,皱眉,“里面着了火,找到的尸体残缺不全,无法辨认,只是根据熟人辨认,应当是他不会有错。”
他后面说些什么,生烟统统听不到了,心脏这一瞬暂停跳动,眼前失去焦距,喉咙烫得惊人,下一刻,她好似听到自己心脏在哭的沙沙声音,如雷贯耳,令她的神志溃散,无法集中。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甲刺入手心,令自己的身体感到痛觉,将泪逼回去,侧过脸,令长发垂下,遮住难看的面色,强颜欢笑:“您知道,我一向听不得这些事情,但是与您做对,就是……”
她噤声,再也说不下去,无法为于先生冠上一个叛乱的罪名,泯灭自己的良知血脉。
这并不是错。
若是在一个和平繁盛的年代,尚且可以称之烈士,享身后鲜花赞颂,永远被世人铭记心中,但是今日,她却不能为于先生,为那群慷慨赴死的人哭上一声。
若是时局不变,他们将永远冠上叛乱的罪名,身上污名无法洗净,若是时局翻覆,驱除了敌寇的那一天,又有谁会真正记住他们的名字?
永远长眠地下,连墓碑都无法拥有,那么牵挂的人该去哪里拜祭,去哪里一展他们的旧容?
又有谁,会记得陈玉忻这个人的存在?
或许百年之后,历史上根本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短短一行字,便代替了十余年的生死沉浮,纸上繁花,再也没有人感同身受,去想象他们的烽烟喋血,国恨家仇。
在这个黑白颠倒,荒芜凄冷的时代,如果无法维持心底的乾坤正道,彻底沦为傀儡木偶,任无数前人抛撒热血,仍然无动于衷的话,那便真的无药可治了。
而生烟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对于先生当时说的话,还在作数。
她会按照于先生的愿望,好好活下去,去亲眼替她、替无数倒在黑暗中的人见证新时代的到来,再看着中华稳固,国人齐心知耻,驱除鞑虏,光复九州的时候。
她永远也不会辜负于先生的信任相托。
半年之后,七月七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借口士兵“失踪”,要求进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严词拒绝。
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炮轰宛平城,中国守军奋起抵抗。
此事一出,震惊中外。
而后几月平津陷落,也如东北一般,沦为绝望枯城,国内局势遽然恶化,上海南京危矣。
生烟曾经真心喜爱的北平,如今也盈满哭声哀叹,曾经幸福安康的人们与她一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