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旧妈妈为什么非要让我回来了,她是看到那些报纸上登的文章了。报纸上登有我的照片,说我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报纸是科长先看到的,科长还在四处奔走,科长是在奔走的途中看到报纸的。科长看了,又拿回来让旧妈妈看,旧妈妈一看就决定马上把我接回来。我知道,有一段旧妈妈不想要我了,因为我有病。现在她又想要我了,因为我的病成了特异功能。一成了特异功能就又有人要了。所以一进家门试验就开始了,还是让我猜字、猜东西、嚼树叶……我猜完之后,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旧妈妈反反复复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一个有病的孩子居然会有特异功能……这时候科长说话了,科长说:报上说,她还会治病,她会治病……听说,你听说了没有?厂长住院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一定是想起了找厂长时的屈辱,有一个小矮人在旧妈妈眼里一闪而过,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小矮人,那就是厂长,旧妈妈眼里的厂长缩小了。在旧妈妈眼里,厂长成了一个滑稽的小矮人。科长又说:厂长病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还是不说话,我看出来了,旧妈妈是不想说话。旧妈妈仍然沉浸在失败里,旧妈妈的魂仍然在与新妈妈对峙,这是蓝色与红色的对峙,旧妈妈的心哭了,其实旧妈妈的心一直在哭。吃晚饭的时候,科长仍在重复那句话,科长说:听说厂长病了,厂长住院了……旧妈妈问:你说谁住院了?科长说:厂长。你听说了没有?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说:他住院是他的事,跟咱有啥关系?他坑咱坑得还不够?死了才好呢……科长说:报上说,她能治病,她还能治病……旧妈妈说:能治病也不去给他治……科长看了看旧妈妈,身子一点一点地缩下去,而后他就不再说了。可是,半夜的时候,科长却哭起来了。在哭声里,科长的脸很小,我看见科长的脸很小。科长的脸小如绿豆。科长为脸而哭,科长哭的是他的脸。我看见科长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说,他的脸太小了,他没有脸了,很多人都有脸,有的脸很大,他却没有脸。人小一点没有关系,脸是不能小的……我看见科长的脸是在奔走中逐渐缩小的。科长的胃里藏有许多关于脸的记忆,这些记忆很早就有了。记忆是从牙刷开始的,我看见牙刷与脸的记忆紧密相连,可我看不懂四十四岁的科长与1960上海制造之间的关系……我看见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些旧日食品的碎片:一小块握在手心里的螺丝糖;一片很薄的芝麻饼;一串串在铁丝上的西瓜皮;一只用荷叶包着的煎包……旧妈妈坐起来了,躺在床上的旧妈妈慢慢坐了起来。旧妈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从来没为我想过,你光想你自己……科长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人小点就小点,脸不能小……旧妈妈说:你还是想让我出去丢人,你自己不愿丢人,想让我出去替你丢人,你算是男人?……科长哭声里挂着一层一层的粉红。科长重复说:人小点小点,人小小一会儿,脸不能小……旧妈妈不吭声了。旧妈妈扭身又躺下去了。可我却看见旧妈妈也哭了,旧妈妈是心哭了……我知道前一段旧妈妈也一直在跑,那时候旧妈妈是想让我给她当诱子,旧妈妈听了旧二姨的话,准备办一个营业执照,而后就让我给她去当诱子。可旧妈妈跑着跑着,却把自己跑丢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丢的是人,她把人弄丢了。有许多次,她都把人丢在了大街上,丢在了工商所、民政局的门口。她原本是想把人挂在那里,她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挂的地方,她跑来跑去就是想找一个能挂的地方,可挂人是要收钱的,她的钱不够,她拿着的钱总是不够。有时,她刚刚把自己挂上去,又被取下来了,她还得重新找地方……从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这么一路挂下来,挂着挂着她就把自己挂丢了。挂人不光要交钱,还要染上颜色,每一个部门都有专用的颜色,挂在哪里就得染上哪里的颜色,旧妈妈在一次次变色之后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她常常是一边哭一边跑,人丢了也得跑啊。累了的时候,旧妈妈就把自己挂在路边的自行车把上。可挂在车把上也有人收钱,是看车的老太太向她收钱。旧妈妈说:我只挂一会儿,只挂一小会儿……看车的老太太说:挂一小会儿也不行,只要挂就得交钱。你看看我的脸,你没看见我脸上画的红十字么?我们这看车处挂的是家大医院,你要想往这儿挂,我给你画个x算了,只能给你画个小x,先说好,不能给你画红颜色,大红是医院的颜色,要画只能给你画紫红……旧妈妈已经把人丢了,她不愿再丢脸,旧妈妈只好把自己从车把上取下来,再跑……在奔波中,旧妈妈十分怀念站在车床边的日子,她脑海里时常出现那台旧了的c618车床,这是一台天蓝色的小车床,车床边有许多笑声,我看见了立在车床边的笑声,那笑声里带有浓郁的机油气味,她非常喜欢这股机油味。她的胃里还存着一点点旧日的机油味,一点点游标卡尺的气味,她紧兜着这点气味不放……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已经被优化组合掉了。因为科长,她被组合掉了。还有时间,时间也把她组合掉了……所以旧妈妈心里的泪很咸,那泪是用盐腌出来的。旧妈妈跟科长是背对背睡的。我看见他她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过去他她们不是这样睡的,过去他她们总是脸对着脸,也常常叠在一起,我看见他她们过去睡觉时喜欢叠在一起,科长的手总是抓着旧妈妈的一只奶头……现在科长的手抓着一只空烟盒。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我看见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科长把烟吸完了。科长夜里独自一人坐起来吸烟,他不停地吸烟,烟里总是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像,这个女人不是旧妈妈,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比旧妈妈老,女人的影像里有咔咔的缝纫机的声音,科长的泪滴在了缝纫机上,滴出了一片陈旧的污点;还有厂长的影像,我还看见了厂长的影像,厂长的影像是绿颜色的,厂长的影像在厂门口高高立着,立出了一道绿色的墙……十二点了,我知道他她们都没有睡,可我得睡了。五月十日魏征叔叔的话: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什么最多么?我告诉你,俘虏最多。什么俘虏?钱的俘虏。钱是最压迫人的,钱的压迫无时不在,压到一定限度人就投降了,统统投降。不信你到街头上去看看,看看那些人脸你就知道了。当然,也有不投降的,不投降的是极少数。你知道钱能买什么吗?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不知道钱到了一定数目之后,可以买到什么?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了。钱到了一定的数目,就可以买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笼统地说就是自信。这种自信不是硬撑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你自己并不觉得你怎么样了,可你不由得就会随着心走了,这叫随心所欲。随心所欲的根本是不再考虑钱的问题,就是说没有了钱的意识。到了这时候,你就不再受钱的压迫了。当一个人活到不再考虑钱的份上,才能活出状态来。当然,这是在一定的层面上说的。十万,不足挂齿。真正意义上的大活是要大钱的,比如有个一亿、两亿、三亿五亿……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时候你就可以拥有人民了,人民币,人民币,其实是用来买人民的。小钱儿(像我这种)可以买人,大钱儿就可以买人民了。你觉得这话很刺耳是不是?你说我是烧包?我一笔就挣了五十四万,我挣得太容易了,对不对?你眼里的话我看出来了。其实不然,我也有不顺的时候。很多时候都不顺。做第二笔生意时,我吃了一场官司,差点脱掉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