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栓看着宋林的卷子啧啧道:“鸟大,你这不考得比我高嘛,虽然没有满分,但是也不错了。”宋林并没有理他,微微挑着眉毛看向不远处,小脸没有一毛钱的表情,像戴着一块奶油做的面具,温和的小脸,慈悲甜润极了。小栓看向他看的方向,恰好是可爱高傲的小丫头片子冯宝宝,冯宝宝正在跟同桌说点什么,两个人相处融洽极了,不像对着他们二人,只余下几颗白眼。宋林拍了拍小栓的肩,轻声说:“栓儿,一会儿老师按成绩排位,你就坐到林迟旁边,谁叫都不走,知道不。”小栓挠了挠板寸头,极迷茫:“林迟是谁?我们班有林迟这个人吗?”宋林简直恨铁不成钢,憋得快内伤了:“冯宝宝的同桌!”“啊?”“考一百的那个!”“哟,考得不错!”“我没跟你说相声,你这一唱一和的!”“那鸟大你倒是缩缩林迟是谁!”“你说我们班多少人!”“嗨,每个我都熟,四十一!”“错了,四十二!”“多谁?”“就林迟!”“所以,林迟……是谁呀鸟大!”“那个头发黑黑,总是低着头,穿补丁衣服的,穷鬼!”“哦哦,他呀。”他呀。不认得。小栓不以为意,甚至带了些孩子才有的对结局的漠然轻视。谁知道呢,命运之神在此节点耸耸肩,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对着世间读书的考生划下幽默的考前重点。刚排过座位的教室乱哄哄的,这群刚读一年级的孩子尚不懂规矩,和新同桌们互相打量,喜欢或者讨厌,奶声奶气地聊着天,余老师在讲台敲着教鞭,声嘶力竭地维持纪律,却显然不济于事。这边,张小栓屁股好似千斤重,在桌子下面不停抖着一条腿,把桌子都快掀了起来,不怀好意地俯视着眼前没声没息的小小男孩。冯宝宝刚刚被他一把推开,差点掉了眼泪,宋林趁机拾起小美人一枚,拉到一边哄去了,留下一个流氓和一个穷人。流氓说:“你sei!报上名来!咱俩从今儿起就似同桌啦!”左腿抖抖抖,桌子抖抖抖,穷人顺着惯性抖抖抖。“问你话呢!”一个黑爪子推在一张白皙似雪的小脸上。穷人放下铅笔,微微抬起雪白的小下巴,有些迷茫地还未说话,小黑人黝黑的脸微微红了红。张小栓说:“嗯哼,你……就似林迟!”小白人见他凶极了,一愣,然后软软开口:“你……你好哇。”你好哇,新同桌。张小栓兴高采烈地跟宋林汇报:“鸟大,林迟是个小结巴,他跟我缩你你你好,哈哈哈哈哈!”小家伙倒从没意识到自己说话漏风也是一件顶好笑的事儿了。年纪小小,单纯有之,却也残忍得狠。宋林表情却有些不悦,他说:“小娘皮不搭理我,跟余老师告了状,说我们欺负她。”张小栓替宋林不平:“明明是我把她薅起来的,鸟大没欺虎小娘皮,我去跟余老师说!”他对真心对待的人倒是百依百顺,宁可折损自己也不舍得朋友受伤。宋林微微一笑:“不说他们,我妈今儿做了江雪小排和豆沙汤,你一起去吧。”小栓嘿嘿笑:“今天不行,我二婶和二哥回来了,家里人在接风呢!”宋林不经意问道:“二叔呢,二叔从b城回来没?”小栓用肩膀顶了顶书包,说:“二叔没回,妈妈说我小孩儿家家,不让问。”小栓二叔一家随着二叔外调,已经去了b城三年,小栓跟二哥同龄,俩人打小双胞胎似的被爷爷抱大,性情相近,感情也好。照小栓奶奶的话就是“胜似一胎生的俩要债的,猴到一块儿孬到一起,随爷爷!”小栓到了家门前,瞧见一双和自己的一样大的小鞋,欢喜地蹦了进去,来不及换鞋,扑到沙发上,嗷嗷叫:“二哥你可回来了,你几点回来的,给我带北京的酱酱面了吗!”二哥指着小栓哈哈笑:“你怎么成这样儿了?”小栓舔了舔空荡荡的小牙床,晃了晃脑袋,笑嘻嘻:“你就说我帅不帅!”小栓婶婶抿嘴笑:“我离远就瞧见这么个小人儿,心道是谁家的啊,小脑袋圆圆酒窝甜甜,耳朵像两只小元宝,走近了,才瞧见是咱家的小毛蛋。”小栓听得懂好赖话,知道是夸,一下子扑到婶婶怀里,嘿嘿笑。张暨秋却看出妯娌虽如往常一样玩笑,可是眉眼里有一丝勉强和郁色,又见二侄子在向小栓炫耀礼物,便把两个孩子带到了二楼客厅玩耍,留下弟妹和公婆叙话。小栓婶婶殷长琴见孩子们一走,便对长辈哭诉起来,只说是丈夫在b城军中因不是正职,又不肯告知自家身份,年纪轻轻,空降而来,工作很是受阻,她在夫人圈中也备受排挤,一抬眼看公公隐忍怒气,很是不耐,婆婆又拼命打眼色,便乖觉地转了话说儿子在学校没有朋友,很是想家,思念起爷爷奶奶,夜里都会偷偷哭呢。爷爷听到孙子处,果真缓了缓脸色,但犹有怒气,申斥道:“两年前头,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我问山儿和水儿,东北和b城,各有一个空缺,如今当爹的没有本事,只能帮你们到这儿,桩子根基不算低了,以后各凭本事去混,别在外面提老子的名字,我嫌臊得慌!你在一旁慌忙说水儿文弱,耐不住苦寒,只闹着要去b市,你在我面前哭就罢了,也让你妈在我面前哭,哭完不打紧,又拉着三四岁的娃哭,你当是刘备,江山哭到了手心,如今一切舒舒服服的,回来作妖闹腾!我就问你一句,山儿听说我让他去东北,把b城位置让给水儿,说过一个不字没,闹过一次没!”殷长琴含泪:“这不大哥比水儿有本事,上下调理得服服帖帖么,声威都传到b城了,连水儿都听说了,大哥立了两个二等功,一个一等功,今年连升了三级,大家都夸他好。”小栓爷爷一听就恼了,骂道:“你少给我扯这些闲屁,山儿那是拿命换的,跟当老子的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敢情是当我给他造了几个功升了几级官,眼红了回来要官来了!脸呢,还要不要脸了!山儿截获了几回境外老鬼,擦枪走火了几回,哪次身上不带伤!只怕他哪天当了烈士骨灰捧回了你才当不是老子出的力!我吃饱的撑的放的闷屁害我的种!”殷长琴第一次被公公这么骂,吓得脸发白,老人家素来只骂儿子的,对儿媳一向和善,夫妻俩商量过才让殷长琴回家哭穷,谁料想老人这么大反应。老太太一看丈夫恼了,赶紧过来劝,小栓爷爷甩开她,恨恨道:“别人说不一样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不一样果真不一样!要是你肚子里出来的,这会儿你还劝得下嘴吗!都他妈给老子滚蛋!别让我看见你们这群王八犊子!”殷长琴泪都吓了回去,老太太脊背都硬了,冷笑一声,拍拍她的手,带她去了一旁房间,低声叮嘱了几句,婆媳俩才若无其事出来了。过了两天,殷长琴说带着儿子回b城,小栓和二哥哭成两个小泪人儿一样,长琴也哭,拉着暨秋的手一直说着舍不得,老太太训道:“哭什么哭!是娘没本事,才让一家骨肉分散!我的山儿我的水儿,离娘那么远就算了,我的儿媳我的孙儿也要走!瞧着是好事,去大城市了,去京里了,这一步步战战兢兢的,不着眼就被人啃了吃了,倒像是我们老两口上辈子没积福,才要晚来膝下凄凉啊!”张暨秋倒有些尴尬,这么个场景,她是不大哭得出来的,可是不哭又不像话,毕竟连最没心没肺的小栓都哭了,也就皱着眉毛,准备哽咽两声,还没起嗓,小栓爷爷就黑着脸过来了,冷着嗓子道:“都别走了,在家再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