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左边的脑袋上方也被利器砍掉了一大块,连同眉眼也缺失大半,露出了可怕的青白色头骨。右边仅剩的半张脸上覆着苍白稀疏的毛发,只有那只完好的右眼,嵌在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很难想象这个耄耋老者是怎样从这么严重的伤势中生存下来的,杨烁光是多看这张脸两眼,就觉得脑仁疼得厉害。
“怎么?祖之,不认得老夫了?”老人沙哑的声音似曾相识,可杨季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应该是谁。
老人见他面上犹疑,呵呵笑了几声。他又艰难地转开了半边身子,使杨季看到了他身前香案上供奉着的一块灵牌。
杨季走过去看了看那灵位上的名字,又看了看面前的老人,心口如遭重锤。
“您……您是……”杨季颤抖着指尖指向了面前的老人,脸上惊恐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恶鬼一般。
“没想到你还在这种地方为老夫留了一处香火。怎么,当初既下了那般狠手,还怕夜夜难以入睡?”
杨季盯着老人的脸,忽然双膝一沉,浑身一阵痉挛。他跪在地上,开始大吐特吐,直到将胃里所有的东西连同胆汁也一并呕出,方才作罢。
老人眯着眼欣赏着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后将那张脸再凑近了一些,“祖之啊,这点你就不及吕柏水,他在颖昌过的可比你逍遥多了。不过,你该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杨季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自窗外看向了守在门口的那个身影。然后他紧紧伏在了地上,也顾不得那一地秽物,直朝着面前的老者重重连磕了十几个响头。
“您既然活着回来了,要杀要剐,祖之都无怨言,只是客行他……”
“客行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对他不利。至于你……老夫若想报仇,还没糊涂到认不清仇人是谁。此番找你,不过是想让你多帮件忙罢了。”老人用眼神指向了不远处桌上的两封信纸。不知为何,那薄薄的信纸在烛火的映衬下竟发出些诡异的嫣红。
杨客行守在门外等得无聊,便下意识取出了自己脖子上的一块残玉,摩在指尖把玩起来。
这个习惯是何时养成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这般温润的触感会让自己觉得心安。他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半玉坠的主人,嘴角开始上扬。
就在这时,人从庐舍里出来了。
不过是一进一出的光景,杨季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杨客行瞥见他两鬓的斑驳,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起此人所作所为,又生生勒住了想要挪动的脚尖。
杨季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两个信封。一封白底黄皮,上面没有属字,只盖着执掌兴仁府的大印。另一封清楚地写着“陈宁将军亲启”,却盖的是杨季的私印。
杨季将那封盖有私印的信小心翼翼交到了杨客行手中,再将第一封无属之信收入了自己怀里。擦肩而过时,他抬起手来想拍一拍儿子的肩膀,但也不知是不是怕对方躲开,落到一半最终还是放弃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杨季问他。
“今日便走。”
“……晚些我会派人送点盘缠到城门处,顺便再给你捎几件贴身的衣物。”
“不必了。”
“你就这么看轻为父吗,连一点盘缠也不肯收?”杨季的语气里几乎浮出了一丝恳求,他叹了一口气,好言劝道,“眼看着你明年便要及冠了,也不知到时还有没有机会相见。你母亲生前一针一线给你缝的东西,我总要替她交到你手里。”
提到母亲,杨客行冰冷的脸上终于崩裂出一丝缺口。母亲是因他思念成疾的,甚至临终前,他也没来得及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对于眼前这人他尚可无动于衷,但对于无辜的母亲,他却是无法不愧疚的。
“你,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杨季垂下袖子,再一次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儿子,仿佛想把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牢牢记住。
……
“每个人都逃不过自己埋下的因,你也不例外。”杨客行说完这话,便转身走进了屋内,将四肢残缺的老人抱上了马车。
杨季目送着那辆马车缓缓行离了庐舍,苦笑了一声。
是啊,有因必有果。现在,是他承担后果的时候了。
飞驰的马车一个急转,让车内面相而坐的两位佳人差点撞在车壁上。伺候在车内的丫头赶忙将人扶住,刚想让外头的车夫缓一缓车速,却被当中年纪稍长的女子制止了。
此女粉黛未施,却是面如凝脂,气若幽兰,似水双眸淡淡一瞥,便能看透人心一般。
“再快些,不用理会我们。”
“可是李娘子……”
“我不打紧,就照清菡姐姐的意思。”车内的李秀云连忙附道,心中亦是焦急。
她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待不了许久。自从金明池一事后,她便被爹爹禁足在家,好不容易得了空子,不过也是为了见那人一面。巧的是,刚行到御街前,便遇上了这张清菡的马车。
张清菡乃是张子初胞姐,也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二人同生在书香世家,均是满腹经纶,笔墨生香。李秀云虽听过这位才女的名声,却也是头一回见到真容。据说张清菡早在六年前就离了东京城外,去往一家尼姑庵清修,鲜有归日。
李秀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能让这样一位风华正盛,才貌双全的女子选择与青灯古佛为伴。正如她不明白张子初为何会在六年前忽然离京,长期在外游学一般。同一年里,姐弟二人约好似地相继离家,这当中又藏了什么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