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春将藏到枕头下的匣子抱了出来,又到妆台前,将一堆平时舍不得戴的首饰统统扫进包裹里。她走起路来还不利索,整理起东西却丝毫不马虎,李二公子感觉自己只是晃了个神的功夫,这头屠春已经收拾出好几包细软来了。
李重进心中空洞得厉害,只剩下傲慢强撑出几分镇定来。窗外的天色昏暗暗的,十余年岁月中遗落的细节被汹涌的情绪裹挟着,快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了,但他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站稳了,若无其事地控制住濒临崩溃的自己。
“差不多就行了”,他把几个包裹提起来,望着还在忙来忙去的妻子,这时候倒是显出了难得的耐心与宠溺,温和地解释道,“我还要扶着你走,拿不了这么多。”
屠春立刻听话地停了手,她看出李重进心神不宁,主动地拉住他的手,小声说,“没事的。”
在安慰人这方面,屠春的天赋或许还不如偶然能灵光一闪的李二公子,她只能忽略背上隐隐作痛的伤口,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笨拙地说些不关紧的话。
但她会一直陪着他,他是李家的二公子,她就陪他在这宅子里熬下去,如果他不是了,她就抱着包裹随他走,不稀罕这阴沉沉的破地方了。
外头的天色黑漆漆的,几颗星子稀落地缀在云朵间,衬得一轮月亮大得突兀了。守门的家丁睡眼惺忪地将门打开,“二公子,这大半夜的,您又要出门啊?”
李二公子忙生意的时候,昼伏夜出是常有的事,因此下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今日他身旁站了个娇怯怯的少夫人,让家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明日夫人问起,就说少夫人在府里呆得气闷,我陪她去别庄里住一段”,李重进往常出去,从不与下人多费口舌,如今却是破例交待了几句,他知道窦氏治家有道,自己的行踪很快就会传到她耳朵里,不如提前说清楚了,免得妇人起疑。
家丁受宠若惊地接过二公子的赏银,他进李家当下人也有段光景了,还是头次听这位小祖宗和颜悦色地说这么多字,心想府里的传闻果然是有道理的,二公子自从成了亲,脾气当真好了不少。
马车一早就候在府门口,车夫看着面生,应该是李重进从外面找来的人。少年扶着屠春上了车,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后也跟了上去。
车帘外的李府渐行渐远,最后在视线中消失不见了。李重进放下帘子,看见屠春靠在车厢上,她这场罪遭得太大了,到底还是伤了元气,脸颊上没多少血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注意到他的目光,屠春打起精神来,她知道李二公子心思重,怕他想来想去,没把事情想明白,先把自己弄郁闷了,所以有心想要讨他高兴,把特意带上的银手炉递给他。
李重进接过手炉,将妻子的手也一同握住,问她,“冷不冷?”
屠春摇摇头,她靠到李重进身上,感觉倦意不知不觉地侵染上来。少年见她眼睛渐渐快要睁不开了,还强撑着与自己说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轻声哄着她,“睡吧,别操心了。”
屠春睡着的样子很恬静,她不像李重进那样睡眠浅,一旦睡着了,总是睡得很香很熟。李重进小心地挑开几缕垂到她嘴边的头发,他抱着她,一动都不敢动,像是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瑰宝。
屠春是在他面前大半夜里掀开过棺材的人,也曾经把他拽到床上揍,但李二公子从不记得妻子泼辣强势的一面。他一厢情愿地将她看得娇弱,觉得这女子没多大的能耐,只能快快活活地穿戴着珠玉绫罗,躺在他手心上当个矜贵的小妇人。
于是他一直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只有等她睡着了,才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来。老妇的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李重进不敢继续深思下去,如果他当真不是窦月娘的孩子,那么他的生母去了哪里,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被硬生生地抹去了痕迹,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
她还活着吗,活着的话,为什么不要他了,或许她早已经死了,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又藏到了哪里……
他毕竟喊了窦氏十来年的娘亲,一时不忍心将妇人想得太过恶毒,但心中既然有了怀疑,终是无法再泰然与先前的家人相处下去,不得不逃命般地先跑了出来。
他再如何精明冷酷,还是没有学会对所有事都无动于衷。
一把瑶琴置于案上,香炉中消无声息地燃着安神的香,青瓷瓶中插了几枝梅花,墙上挂了幅《寒江钓雪图》。屠春幽幽地醒过来,发现周围的布置看起来眼生,这里的物件无不精细华贵,看得出是女子的闺房,格调虽然清雅,却莫名泛着一股奢靡香艳的气息。
她如今体质虚弱,沉沉一睡便是半天,依稀记得昨晚李二公子将她抱到床上,交待了身边人几句话后,就要离开,自己还迷迷糊糊地拉住他,不许他走。
许是听到了床上的动静,守在外面的人慌忙推门进来,正是李重进应允要找回来的槐花等人。三个小丫头凑过来,围着主子又哭又笑的,屠春顾不上和她们多说,急切地问,“二公子呢?”
“公子去景王府了”,她们告诉屠春,“说是让您先在这里忍一忍,等他去处理些琐事,再去别庄。”
婴儿又开始哇哇哭了,李如茵没耐性哄儿子,将他扔到奶娘手里。她往日还是很愿意做个好娘亲的,可这几天心浮气躁都写在脸上,再重的脂粉也遮掩不下去。
卫瑛那个老女人,刚让看守过来传话,说今晚上想吃荷叶鸡,要城东一家老字号的,送到她手里时,还要热气腾腾的,不能凉了。要是吃得高兴了,她就把几处庄园的地契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