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明娥给锦棠端了炸酱面来,俩人便对坐无言。寻常人做炸酱面,用的皆是黄酱,黄酱味咸,色好,但是口感不好。窦明娥是标准的老京城口味,做炸酱面用的是甜面酱,七分甜面酱和三分黄酱,颜色虽淡,但口感咸甜,更加好吃。锦棠今日胃口大开,就着黄瓜、甜萝卜做成的菜码子,连用了两碗。窦明娥陪着她,却只是吃了半碗。她道:“二奶奶,我不想再此作工了,从明儿起,我就不来了吧。”锦棠还在吸溜着面条,挟了一块萝卜,窦明娥用冰糖腌的,脆甜。她搁下碗拉开抽屉,直接取了只十两的银元宝出来,双手压在窦明娥手中:“正好儿,最近我想休息几日,呆在家里管作饭,从明儿起,你就不必再来了。”窦明娥还只当锦棠会挽留自己呢,握着银子,突然明白过来,锦棠如此厚礼打发自己,是真的不需要自己了。她本天性软弱,也不多说什么,怀揣着一锭银子,两腿软软的下了楼,出门,边掉着泪,就边往家走了。出巷子的时候遇上葛青章,如今在御前行走的翰林院修撰,绯色公服笔挺,身姿纤瘦,肌肤在月光下都闪着莹润的光泽。这样俊貌的少年郎,又还是当朝状元,居然因为身子不行,就只能娶个再嫁的寡妇。而他的母亲,显然是个嫌贫爱富的主儿。至于那余桂枝,同一个巷子里住着,她是什么样的人窦明娥又焉能不清楚?擦肩而过时,窦明娥从怀里掏了块腰带上的金锁扣出来,猛的一把就塞到了葛青章怀中,低声道:“总听街上的人说状元郎身为六品修撰,居然连只象样的腰带扣也没有,居然系只铜腰扣。这只是金的,您拿去。”葛青章知自己贫,但从不因此而自卑,毕竟他本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断然止步,他道:“窦姑娘,拿去,你的东西我不能要。”窦明娥家里只经营着个红糖摊子,俩老人每日里起早摊黑,也只挣个辛苦钱而已。这枚金锁扣,还是她这一年多来在罗锦棠这儿作帮工,跑腿儿,一总儿攒下来的钱买来的,也是因为看葛青章腰间一只牛皮带太寒碜,才替他买的,见他不肯要,哭道:“你不想要,就把它扔了吧,横竖我是不会再要了。”说完,她捂着嘴,转身就跑了。母虎同笼连着几日,张氏都欢腾得很。每日催锦棠一回宅子的事儿,跟余桂枝两个好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至于葛青章,原本就头疼老娘头疼的要死的,一看老娘竟往家里带了有名的泼辣寡妇,推了个借口说朝里有事,索性就到衙门打地铺去了。张氏带着余桂枝,每天来催问一回,问锦棠银子可凑齐了,房子可买下来了,她们甚时候才去看房子。锦棠满嘴儿的答应着,甚至还以买宅子之名,带着张氏和余桂枝两个就去看了一家齐齐整整的四合院。傍着黑龙潭的宅子,整整齐齐的四合院,院后就是黑龙潭的水,前门却临着街,进出方便,花草成荫,一家人住仅够了,而且不贵,因主人急着要搬去外地,听说是锦堂香的东家要,八千两银子就能拿下来。锦棠也爽快,当时就付了三千两的定金。然后,便打发了骡驹跟着房主,到顺天府过户,写房契。京城一幢整整齐齐的四合院,眼看就要到手了。齐如意跟在锦棠身后,气了个仰倒,闷闷道:“二少奶奶,你可真是财大气粗,咱们酒坊去年到今年,统共儿赚了三万两银子,可这些银子,你还把三分之一都悄悄儿捐到河北去了,再买一幢房子,哪咱们今年不是白忙活了?等咱们家小少爷生下啦,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地方?咱们自己还一大家口人挤在个小院子里了,凭甚给他们买房子?”锦棠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扶着如意,叹道:“如意呀,挤了这么些年,我也觉得自己是该给自己买处敞亮院子住着了,救急不救穷,我也照料我表哥好几年了,是时候该撇开他了。等回去以后,你们就悄悄儿的,着手收拾东西,咱们并着嘉雨,等过些日子,一总儿搬过去。”“那咱们木塔巷的房子呢?空置着?”如意好奇问道。锦棠道:“暂且给齐高高和骡驹住着,但那院子我得给你,供你坐地招夫。那骡驹就是头犟骡子,要我说,他得你可真是不怎么好,你或者太主动了些,让他从一开始就不稀罕你,这可不行,你得重新替自己找个可方的男人。在京城有处小院子,什么样的夫婿招不来?”要说齐如意,整日的巴缠着骡驹,盛饭向来都给他堆高尖儿,他的臭衣服脏鞋子,全由如意一手包揽,就这么着,他还整日别别扭扭的呢。为甚?可不就是女人太主动了,男人不稀罕的缘故?如意这才明白,锦棠那新院子不是给张氏,而是给自家买的。再一听锦棠竟要把木塔巷的小院儿给她,乐的狠命掰过锦棠的脸就狠亲了一口:“二奶奶,你待我可真好。”她又胖,力道又大,捏的锦棠险些喘不过气儿来:“轻些轻些儿,你没看我怀着孩子呢?”待到傍晚,陈淮安回来了。他上辈子也是听够了张氏的大嗓门儿,烦不胜烦的,先走到隔壁门上听了半晌,只听张氏哈哈哈的笑着,另一个女子谄尖献媚的,听声音还隐隐有些熟悉,不知在说些什么,俩人端地是欢腾的不行,遂簇着眉头回了自家。一进门,他便唤来齐高高,问道:“隔壁葛家舅娘那里是个什么阿物儿,缘何俩人如此之吵闹?”齐高高敲着只空盆子,嗨了一声道:“二爷,甭提了。葛家舅娘不是替咱们状元郎找了个寡妇,俩人端地是一样泼辣。这不,如意今儿一早起来,替咱们嘉雨炖了一锅虫草花煲猪肝,那寡妇来巡了一圈儿,整锅给端走了。咱们二奶奶说想吃炖的烂烂的肘子肉,如意买了三大只回来,拿自己修眉的摄子一根根儿拨了毛,洗了又洗焯了又焯炖作一锅,是准备晚上咱们一大家口人一起吃的,葛家舅妈来巡了一圈儿,也给起作一锅端走了,我也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陈淮安上辈子就没少叫张氏抢过吃的,一听气的胡子都歪了,拉过他来,在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俩人俱贼笑了起来。恰这时,锦棠在楼上伸了脖子出来:“陈至美你给我上来。”陈淮安连忙给齐高高使个眼儿,就上楼了。没了炖的烂烂的肘子,也没了窦明娥的炸酱面,锦棠今儿吃别的没胃口,脸儿黄焉蔫的,正在床上躺着呢,甫一见陈淮安进来,就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跟骡驹商量着,要把我舅母给拿麻袋一装,又给扔怀柔那深山里去?”陈淮安脑袋凑了过来,回家前特地刮了一回胡茬,面庞硬朗而又周正,笑了个灿烂:“怎会可能?你又瞎想。”锦棠白了他一眼:“我是不知道你的人还是怎地?”上辈子,陈淮安嫌葛青章老娘聒噪,好几回,指使着顺天府的差役们拿麻袋一装,把她给扔到京郊不远处的深山里,还只当她从此就回不来了呢。岂知,她一个农村长大的泼妇,连野猪都能打的,初时扔出去半个月才能回来,多扔几回,她三天就能摸回来了,有一回回来,还给葛青章带回来半只野猪了。陈淮安道:“要么咱们就搬家,搬到慈悲庵的老宅去,要么我就把她弄进山里去,横竖清闲一日是一日,我能受得了齐梅,受得了陆宝娟,我受不了隔壁这个大嗓门儿。”锦棠嫣然一笑,勾过陈淮安来,悄声道:“放心,我有的是办法治她。”她款款撩起短袄来,哑声道:“再瞧瞧,我肚子可变大些了不曾?这都怀上多久了,肚子怎的就没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