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跪在床前,仔仔细细儿的盯着,良久,叹道:“瞧着是真没变化,你吸一口气我再看看?”锦棠于是深吸了口气,俩夫妻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夕阳,俱盯着她犹还细软而又紧致的肚皮,偎在一处悄声儿的说着,盼着。那小腹之中,一个小小的胎芽,就在此时,懵然一声砰,就开始发芽了。再说张氏。人总有个得陇复望蜀的心,而张氏的这种心态,比别人更甚。如今,渭河县的罗家酒肆,全权由葛大顺照料着。当然,在老酒被逐渐转移到河西与隆庆坊之后,那座小酒肆其实也就只能维持个渭河县的用酒量。但那也了不得啊,既由葛大顺照料,那一间酒肆就等于是白白儿落张氏手里了。这么些年,她慢说一个铜板儿的利润不曾给锦棠交过不说,见天儿的,就为着说酒肆揭不开锅,在葛牙妹面前打秋风,每每还要说,这钱都是用来经营酒肆的。而她此番上京,除了想凭借着儿子,从此就躺在床上吃着肘子享清福之外,还有一桩心事。那就是,在她看来,渭河县的酒坊才是锦堂香的根源,而如今渭河县的酒坊有葛家一半,那么京城的锦堂香,也就该分葛家一半不是。于是乎,张氏便和余桂枝两个便合计着,把京城的锦堂香也分一半。而且,从此余桂枝管沽酒,张氏管收钱,俩人要把财权先抓到手里。商议一罢,俩人就乐呵呵的跑来跟锦棠说这事儿。此时八月,鲜核桃新下来。齐如意听说核桃能补孩子的脑,把锦棠圈在床上,不许她下床,正在给她剥鲜核桃吃呢。锦棠听了来意,立刻便道:“这有甚?酒坊是我的,也是我娘的,是大舅和青章的。不过,咱们酒坊里如今不缺沽酒的,只缺一个管钱的,舅母和桂枝商量一下,去一个管钱即可,两个人我不要的。”齐如意以为锦棠说的这是真话,急的直瞪眼,锦棠却笑着摇头,示意她不必着急。张氏和余桂枝,算得上两只母老虎了,母虎同笼,有共同利益的时候,当然争不起来,这时候扔一只兔子进去,她们就得露出彼此的獠牙和利爪了。锦棠如今要的,正是要激这俩母老虎,同笼相斗。果然,这天夜里,锦棠一觉睡到天亮,正站在凉台上,揉着腰肢趁着凉风在涮口,便听隔壁院里一声扬天的尖嚎,不一会儿,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屋子里扑了出来,爬在院子里大吼一声:“杀人啦!杀人啦,余桂枝杀人啦。”黄汤解毒且说昨天夜里。余桂枝和张氏两个一个亲亲热热的叫着娘,一个亲亲热热的叫着闺女,就从锦棠家出来了。锦堂香酒坊,多大的生意啊。据说,罗锦棠今年卖出去的酒,总价要在十几万两银子。十几万两银子是个什么数儿?像渭河县那样大一个县,一年百姓的产出,也不过十几万两。要能到这样大的酒坊里去管帐,一年挪个万两银子出来还不是轻轻松松?如此挪上个年,存上十几万两银子,可不就得富甲一方?但是罗锦棠只肯要一个人去管帐,这可就难办了。余桂枝瞧着又高又胖的张氏一脸横肉,两眼冷森森的望着自己,心说她终归是个乡里来的妇人,怕她作甚。她道:“娘啊,那算账,可得是要个精明人儿呢。”张氏道:“可不是嘛,挖钱,可不是一般人能挖得,得是个精明人儿。”余桂枝伸出两只纤纤细手来给张氏瞧着:“我家原来开着金铺的,您可知道,就是大户人家的金银器戴的旧了,到咱家来销,同样的首饰,进来的时候重二两,出去就只剩了一两八,钱么,就从那一进一出里慢慢的攒下了。”这是暗示自己最会从中渔利了。张氏轻轻了一声,掰了块肘子肉下来,炖成皮冻状的凝脂,和着烂烂的瘦肉,连皮一裹,蘸上醋与蒜泥和成的汁儿,再裹上些酸辣椒在里头,那味儿,甭提多美了。“娘您是乡里人,不懂得,大酒坊的账可难作呢,三角账么,进出项要作平,那一把打算盘的好手就少不了。而且呀,你瞧那个骡驹,那个齐高高,再有那个齐如意,不定从酒坊里掏腾了多少钱出来,到时候,有女儿管账,保管把他们掏腾的,一股脑儿全给咱们拘来。”张氏连啃了两只大肘子,便把醋蒜汁儿全拍到大骨头上,连舔带唆,嚼着筋,吸着骨髓,嘬到一根大骨头油光明亮了,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下骨头,用大胖手捏着只牙签,从牙缝里剜了丝肉屑出来,放在指尖搓着。“识字打算盘,几文钱雇个小子就使得,齐高高那几个,等到我去了,全得滚蛋。桂枝呀,关键是那双挖钱的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余桂枝一听这话,立刻就了然了:张氏这是贪财如命,想自己上,不想叫她搀和。俩人皆是贪财,又还性如虎狼之辈,当时打了几句哈哈,仍还像往日似的,就一床睡下了。不过,张氏心里依旧在嘀咕。她是没想到罗锦棠如此大方,转眼之间,价值一万两的宅子有了,再接着,又是一间价值几十万的酒坊,这要叫她一双挖钱的大手挖上个年,不全成她的了?这时候她就觉得余桂枝这个妇人不顺眼了。你瞧她虽说嘴上绵绵软软儿的娘叫着,但她居然还想去管钱?一个寡妇,死过俩男人的东西,要真让她管了锦堂香的银子,哼哼,那她还不得翻了天呢哇?但余桂枝心里也犯嘀咕啊。她要真嫁了状元郎,管他是不是废的,横竖她姘头多得是,不急着要状元郎来替她解馋意,但锦堂香那么一间大酒坊,只要她下得下狠心,很快就是她的了呀。唯独这老毒妇,又胖又壮,又泼辣,还指气饴使的,一个乡里穷婆子而已,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呢。俩个妇人背靠着背,都在心里默默的谋划着。然后,次日一早,张氏自然是五更就起。起来之后,便使着余桂枝下厨去烧饭,待余桂枝烧好了粥端了来,又嫌弃了几句,意思是余桂枝烧饭的手艺不好。余桂芝当时也没说什么,直接将自己烧的粥给倒了,转而到外面的街市上,给张氏买了油条和豆浆回来。还跪在张氏面前,笑嘻嘻的唤着娘,请她吃饭。张氏又焉是个傻的?葛青章没别的爱好,搬家之后养了只小乌龟,就养在外面的石盆子里,隔三差五换回水,给喂点东西吃的。张氏端了碗出来,往那乌龟池子里倒了点子豆浆,转眼的瞬间,乌龟就翻了白眼。张氏于是大怒,一心认定余桂枝这是要毒死自己,进门将她扯出来便是一通暴揍。她力大,又蛮横凶残,连葛青章都打不过她,余桂芝又岂是她的对手?一番撕打之后,张氏把豆浆捏着喉咙全喂给了余桂芝,这才撕烂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乱了自己的头发,从屋子里冲出来,跪在院子里就开始耍她泼妇的这一套。锦棠把两只母老虎凑在一块儿,同笼子里圈了几日,就是等着两虎相斗呢。她今天还特地留了骡驹和齐高高在家,就是等着结果呢。是以,她连忙穿上衣服,带着哼哈二将就出来了。骡驹持棍,齐高高持盾,俩人将自家东家紧紧护在身后,一脚踢开院门,便见在院子里披头散发,歇斯底里而嚎的,居然是张氏。葛青章家的小院子里,四处是散乱的衣服,还有女人被剪掉的头发,徜若再有血流成河,简直就称得上是命案现场了。张氏本就高大,又还胖壮,手里还提着一捋子头发,遥遥见了锦棠,立刻就要往前扑:“妹娃,妹娃,那个贱妇,毒妇,她居然想杀我,想杀了我独吞锦堂香酒坊。方才一早儿起来,给我的粥碗里下老鼠药,叫我给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