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心机深沉冷厉的尉缭下的一记阴招,既扳不倒杨枫,就转而尽力抬高他,一条利舌翻江倒海,借深宫妇人、童子对外事国政的模糊下了绊子,既偿了太后、储君诏旨上的赏格,又让杨枫吃了个哑巴亏,毫无实利地只得了个空头侯爵。
但杨枫一听尉缭的进谏,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环环相扣的深心用意。
战国时代的采邑,远不同春秋时期。封君并没有拥有对采邑绝对控制的主权,不能掌握封地的治民权、军权等一些重要的权力,充其量仅可以拥有少量私属武装,即封君对采邑的控制力被大为削弱,更多是体现在经济上的权益。然而他这爵封的&ldo;高阙侯&rdo;,获得远在实际的国境外,却是名义上国土的食邑封地的唯一途径,便是&ldo;自力去取&rdo;。既是&ldo;自力去取&rdo;,又缘于高阙塞独特地理位置的关系,这方土地结结实实就将成为他杨侯的私产国家、朝廷控制力几乎为零的私产。也由此,他私自招募农户、蓄养私属兵力,一旦遭到朝臣的交章弹劾,全有了冠冕堂皇对上的搪塞之辞,连轻启边衅的把柄口实都不会落下。食邑四千户,太后玉音如纶,安可移易!同时,高阙塞所在之地其山中断,两峰俱峻,险于长城,故而土俗呼为&ldo;高阙&rdo;,端的是极紧要处所。一个&ldo;高阙侯&rdo;名位,即可堂而皇之再向北拓地,形成代郡、雁门的有力臂助,监控月氏,且与河套方面遥相呼应,利莫大焉。
另一方面,目前杨枫所需要的是韬光养晦,蓄势以待时机。&ldo;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跼,将噬者爪缩,将文者无朴。&rdo;装拙守愚,藏机不露,不在猝不及防的举发前引起对手警惕。但是短短一年来,他声名鹊起,隐隐成为赵国军方新的强势人物,很难不受有心人瞩目,才需要自立起尉缭这一强有力的对立面,竭力做出打压的态势,俾得隐忍蛰伏于边地。尉缭轰出的一记&ldo;高阙侯&rdo;掌心雷,隐藏着深机的外表着实太有力了。
摆出了一副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架势,一脸漠然的杨枫叩首谢恩。
&ldo;禀太后,储君,臣尚有本奏!&rdo;尉缭浸染着庄严的森冷腔调突兀打断了杨枫。
满殿遽然一静!
韩晶隐含着恚怒的眼光瞟了尉缭一眼,冷淡不耐烦地自红唇中吐出一个字:&ldo;讲!&rdo;皮相国虚孱绝望的模样令她醒觉,刚才一定被精明忌刻的尉缭算计骗入彀了。
&ldo;太后!&rdo;尉缭神色坦然,冷峻,侃侃而谈,&ldo;在此短短十数日间,赵魏两国相继发生内乱,元气大伤,自顾不暇。暴秦自兵败华阴,无时无日不觊觎三晋之地。今大势有利,东侵势在必行。军机缓急,须臾不可待,臣伏请调派李牧将军提领代郡大军,驰援进驻晋阳一线,威慑秦军,防范于未然。&rdo;
韩晶眉梢微微一挑,游移的目光闪烁不定,闭闭眼,缓缓道:&ldo;皮卿,许卿,时已入秋,若调动代郡兵马,胡人寇边怎生区处?&rdo;
尉缭的眼睛闪闪发光,道:&ldo;太后,此却无妨。臣保举杨大人为代郡守以御边。杨大人在李将军帐下亲炙日久,得军心爱戴,劳绩卓著,兼之明了边地胡人情势,去岁尝击破匈奴王庭,斩其右贤王,胡人甚畏之,视若虎豹,闻杨大人守代郡、雁门,定不敢犯境!&rdo;
皮相国再忍耐不住,不顾李左师牵扯衣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挪出了班列,哆嗦着嘴唇道:&ldo;不然!李牧将军提军西向,必致代郡、雁门边地要冲空虚。杨客卿虽则有才,毕竟年轻,未曾独当一面,且奔袭王庭,结深怨于胡,恐难任其艰。况邯郸变乱方艾,尚得多多倚重杨大人&rdo;
尉缭一声笑,嘴角一牵,慢条斯理地冷冷道:&ldo;人言老而弥坚,皮相国却未免瞻前顾后,一意柔道,失了锐气。而况纸上谈兵,最是军中大忌。&rdo;
第二百六十三章焦鹏(六)
皮相国猛一震,胸臆间一股浊气直撞上来,一时气血腾涌,喉头泛苦,耳朵里一阵阵嗡鸣,一张老脸涨得洇出猪肝紫,两只象要爆出眼眶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定定直瞪着尉缭,一部白须乱颤,呼吸忽轻忽重,只是急骤地喘气,两条腿几乎再撑不住十分劳累、衰疲的身体。明显失态的老头子终于被彻底激怒了!再无法克制住自己,保持那一副从容平静的宰辅风仪。
已经有多少年了,没有人敢这么放肆,毫不留情地当面抢白德高望重的他。权倾朝野的赵穆如何,也需以礼相待,对他保持颜面上的敬重、尊崇。如今一介幸进不及半载的黄口孺子,竟肆无忌惮地咄咄相逼,进而在大庭广众下指斥、冒犯他的尊严、威仪,是可忍孰不可忍。异常恼火的皮相国抛却了一贯的持重,毫不掩饰地发作出内心的愤概。
诚然,他不娴军事,但官阶、位次可是明摆在那儿的。若非邯郸几个重要将领非死即叛,许历多病久不视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尉缭有资格来指手画脚了。纵然如今邯郸实际的&ldo;兵权&rdo;、&ldo;事权&rdo;都操控在尉缭手里,可那也不过事急从权,让你&ldo;权理&rdo;而已。不说重柄大权尚未交付,便连官阶职衔也还没正式提升呢。此子安敢狂狷若是!
更有一层隐秘的深忧令老头不得不拖着孱弱的身子,鼓起余勇挣扎着和尉缭较量。在赵穆叛逆一案中,得利最多的尉缭居然隐隐开始表现出了桀骜难驭的专擅端倪。赵穆一垮到底,谁也不清楚他被清洗的势力在乱中有几成被尉缭接收了过去,就单是尉缭在军中迅速建立起的权威,便叫人思之凛然。从这个意义上看,已插手把持了邯郸军务大权的尉缭比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多年的赵穆更可怕。赵穆是狼,他就是一头虎。此次朝会若不能把他的气焰压下,造成朝中各方势力达到一个相应的平衡,养虎遗患的后果将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