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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第1页)

这个刁钻的问题像一柄刀,划开了彼此间半遮半掩的薄纱,至少皇帝是这么认为的。

心跳隆隆,他想起年少的时候,站在先帝面前等他评点文章,也是一种类似生死难断的惊惶,紧张得掌心生汗,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子对父,有天生的敬畏,那是应当的。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现在的自己,在面对一个女人时,竟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提心吊胆,微微晕眩,他看着她的脸,渴望又担忧。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他手足无措,他才明白由爱生怖,竟是如此念力惊人。可她究竟明不明白呢?若说明白,她的眼睛清澈如泉,看不见一丝不安;若说不明白,她明明那么剔透,怎么会看不穿他的困惑?可她就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早就巨浪滔天了,她还是小溪里涓涓的流水。

她和他不一样。

她可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头头是道地同他分析,分析之前不忘吹捧一句,“能被万岁会惦念着,那位姑娘该是多大的造化呀!不过万岁爸说碍于礼教,那么臣妇想着。还是三思而后行吧。倒不是为着万岁爸含图好人的多头,是为成会那人的体面,他不甘心,有些负气地说:“朕可以给她尊荣,给她想要的一切。

如约笑道:“万岁爷不该想着过后她能得到什么,而是应当考虑之前她会先失去什么。恕臣妇直言,要是两情相悦,也不会令万岁爷为难了。万岁爷有慈悲心肠,已然都隐忍到了今天,也不在乎再等一阵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守得云开了,到时候两下里不为难,在一处也顺理成章,这样不是更好么。她说得诚恳又务实,终于让他动荡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朦胧中凝视她,他已经可以确定,她确实是听懂他的话了。但她的意思也明明白白,不能够

虽然她给了他一点希望,说什么守得云开但这不是为了敷衍吗?她还是心有忌惮,不敢彻底得罪他,所以委婉地劝退他,希望有朝一目能“不为难”皇帝轻叹了口气,看来是自己过于急进了,冒冒失失一番话,吓着了她,也坏了自己的威仪。

他得重新把这份体面拾掇起来,只得换了个话风,笑道:“余夫人言之有理,朕是一时情急,没顾上那么多。所幸有夫人当头棒喝,才让朕免于出错,朕应当谢谢夫人。如约摆了摆手,“万岁爷这么说,臣妇哪儿敢当呢。不过是信口胡诌两句,让万岁爷见笑了。

话到这里,客套又生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如约来说才是最好的。

彼此沉默下来,在这行障圈起来的小世界里,踏着细碎的星光并肩走了一程,再往前,就是白纱灯笼的地界了。几乎是心照不宣地,两个人自发让开一些,迈进了灯火辉煌的去处。谁也不知道前一刻,曾有那样一场暗潮汹涌的对弈发生过,这份跌宕的心绪,如今已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震荡开,渐渐归于平静了。如约还是保持着得体的言行,将要走到行障的出口处,顿住步子回身冲他温和地笑了笑,“夜深了,万岁爷早些回去吧。荒郊野外蛇虫多,别扰了圣驾。皇帝点点头,想起她的伤处来,“你好些了吗?

如约说好多了,“已经结了痂,不疼了。

他方才放心,又恢复了一贯儒雅淡漠的样子,“今晚和夫人谈起的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请夫人替朕周全,就算在余大人面前,也不要提起半分。如约说自然,“请万岁爷放心。

皇帝想了想,复又叮嘱了一句,“这两日要加紧赶路了,入了遵化路途颠簸,即便坐在车里也要小心。还有,朕听苏味说你胃口不好,无论如何要尽力多吃一些,身底子好了,才不易中暑气。他一样一样吩咐,她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反倒慢慢消失了

大约是想起了婚姻中的困惑吧,她低头应着是,一面道:“万岁爷这心田叫臣妇说什么好呢。那么些繁重的政务压在肩头,还不忘看顾臣妇,让臣妇感激涕零。这段话里有对天恩的敬谢,想必也有实实在在的感慨吧。最寻常不过的叮咛,让她脸上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愈发让他认定了,这么好的姑娘,本不该落进余崖岸那样的人手里。可是惆怅归惆怅,眼下他也只能远观罢了。刚才那伴着星辉的一路,是严谨的帝王征程上,难得的一次奇幻之旅。走到光亮处,这段旅程便结束了,多遗憾再深深凝望她一眼,他终于调开了视线,“朕也感激余夫人为朕答疑解惑,时辰不早了,夫人请回吧。如约退后两步,向他拜伏下去,然后携着莲蓉,返回她的小帐去了。

皇帝就站在那里,看她一步步走远。他自然知道这送葬的队伍里,开始流传关于他们的谣言,他自己是并不在乎的,却唯恐她处境艰难,有损名声。他唤了声“来人”,康尔寿从行障的一角蹦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听令,“万岁爷,奴婢在。那远去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皇帝这时才收回视线,淡声吩咐:“流言甚嚣尘上,该压制了。你去传令锦衣卫,把那个传谣的人给朕揪出来。不必就地处置,别惊扰了太后和太妃们,拿住了即刻送回京城,交锦衣卫衙门承办,是杀是别,不必回朕。康尔寿道是,“那天廊子外头站班儿的,无非那几个人,要查起来很容易。”顿了顿小心询问,“万岁爷这就回去吗?才刚皇后娘娘打发人来请您,说身上不大好,问万岁爷得不得闲,请万岁爷上皇后帐子里瞧瞧去。皇帝想起她先前那番言论,本以为她回去之后能想明白,结果到底没沉住气。自己先前是消了火,不想再和她计较了,没想到她等不及“劝解”魏如约,打算先来对他晓以大义了,也罢,有些话早晚要说出口,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他提起曳撒,循着被踩踏出来的小径,直去了皇后的大帐。

阎皇后这会儿还在和自己过不去,因太后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听见外面忽然通传,说皇上来了,赶忙整整仪容出来迎接,一面行礼,一面把人搀进了大帐里皇帝对待后言,尚且有一副温和的面貌,“朕听说你身上不适,究竟是哪里不好,传太医瞧了吗?阎皇后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就是舟车劳顿,有些累着了。加上天儿热,一时间受不住,用晚膳的时候发现牙龈肿了好大一块,想是上火了。”边说边觑皇帝,“万岁爷是从太后那儿过来?皇帝没有应她,反倒是牵过了她搁在膝上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着,垂眼道:“皇后,你知道朕为什么不选别人,偏选你做皇后吗?皇后顿时一凛,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问题,一直像掩在肉皮儿底下的脓疮,表面看着花好月好,实则泛着一股腥膻之气。平心而论,作为女人,她当然希望皇帝是因为喜爱她,才愿意抬举她,但可惜,这个愿望难以成真。皇帝这样的人,每行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做一个决定,也必有其深意。她每每午夜梦回,忽然想起自己目下身处的地位,也还是晕乎乎如在梦境她们这些侍奉他的人,其实哪一个不怕他呢,即便她现在已经当上了皇后,说眼前人是丈夫,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看他总是平淡和善的样子,但不要以为他对你笑一笑,你就能在他跟前放肆。像前头的金娘娘,胡作非为闹了这么久,早前也算有宠,到最后父亲倒了台,不也像块破布一样,被扔进了西苑吗所以你不能自认为和他贴心,你永远应当像对待主人一样对待他。他掌着你的生杀,并不是一个区区的皇后头衔,就能保得住你。先前她还有几分仗肚逞强的意思,但他来了,就坐在你面前,牵着你的手,言笑晏晏问为什么要选你做皇后这一瞬她脑子里的糊涂念头一下子就被涤荡干净了,开始极端后悔,不应该在那件事上钻牛角少的

现在该怎么办?她带着几分忐忑,惶然望着他,嘴里嘎嚅着:“万岁爷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指尖在那细腻的皮肤上慢慢游移,说出来的话,像腊月里的冰棱一样划伤人心“因为朕一直觉得,你是后宫众多嫔妃中,最聪明的一个。联喜欢听话的女人,既然随王伴驾,就要懂得感念君恩、体谅君心。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管的事不管,好好颐养着身子,享受富贵荣华,这才是后宫嫔妃该有的样子。前年你兄弟犯事,消息早就到了御前,朕以为你会来求情,结果你没有,让肤很是欣慰。单是这件事,就让朕看出来了,你是个有远见的人,懂得放弃一个,保全满门的道理。

,正因你有这份狠心,联相信后位交到你手上错不了,联也需要一个善干权衡利弊,适少事也少的皇后。阎皇后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娓娓地说,但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立皇后就是为了应付满朝文武,应付天下人。甚至她怀了孩子,对他来说都不是立后的原因一瞬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颤声道:“万岁爷,臣妾有时糊涂,想得不周全

皇帝笑了笑,“你是想得太周全,这样反倒不好。红尘中事纷纷扰扰,心里自在了,才能做个富贵闲人。你如今怀着联的孩子,更应当以皇嗣为重,不能太过烦心操劳。这回先帝入葬敬陵,要你随行也是没有办法,总得遵旧俗,让你执皇后祭奠礼。若没有这个老例儿,,也就不用劳动你了,跟着长途跋涉风餐露宿。

话说到这里,表面上还温存客套着,实则已经掀开了皮肉,把一切展露在眼前了

她终于认清,自己就算坐着皇后的位置,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别人喊你一声皇后娘娘,你受用着这份尊贵就成了,可千万别觉得自己水涨船高,真做起大邺的内当家来。他今儿一顿敲打,是下了她的脸面,但对她也有益处,让她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往后应该怎么做,才能在这职务上干得长远想明白了,那些七上八下的想头都撂下了,她说是,“臣妾走会谨记万岁爷教诲,一切以皇嗣为重,再不胡乱劳心了。皇帝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他抚膝站起身,和煦道:“快要人定了,让她们伺候你早些歇下吧,明早还要赶路。皇后低眉顺眼把人送到门前,俯身道:“万岁爷也辛苦,万要保重龙体才好。臣妾就不远送了,天儿黑,万岁爷路上小心。”一面又吩咐边上的宫人,“再取一盏灯来,给万岁爷照道儿。两盏宫灯,在黑夜里缓缓摇曳着,像飘进了长河里的两片树叶。皇后定定看着灯影走远,等到再觅不见,才觉腿里一软,几乎瘫倒下来她身边的女官和嬷嬷忙上来搀扶,士手八脚把人搀到榻上坐定,半晌才见她长出了一口气,对先前那个劝解她的女官说:“你的适,都对。我怀着身子,还操心那些干什么,明哲保身,养好孩子才是正事。女官一直在边上侍立着,皇帝的话一字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耳朵。她知道皇后眼下的心境,堪称是万念俱灰,但灰心一场并不是坏事,至少人被点醒了,往后就不会触万岁爷的逆鳞了。于是一面伺候皇后躺下,一面温柔替她宽怀:“娘娘已然是天底下第一有福之人了,后位和皇嗣都在还不算,连母家也平安。放眼看看后宫那些娘娘们,因着金阁老倒台,父兄多多少少都受了牵连,到这会儿还一蹶不振着,脸上也像戴了孝呢。您呀,往后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好作养着自己,尽心抚育好皇嗣。有了皇嗣,您还愁什么?您是百样齐全,什么都不缺,至于外头那些和您不相干的事儿,您连问都不用问,只管过您舒心的目子就成了。阎皇后细想想,也是,皇帝怕麻烦,后位上有了人,只要她不犯天条,应当是可以无惊无险一直坐下去的。万一大局抵不过真情,谣传里的余夫人攀上高枝儿,要名分了,自己大不了退位让贤,上西苑和金娘娘搭伙过日子去。这一晚的种种起伏,最终被茫茫黑夜掩盖住了,无人知晓

第二天照例往遭化进发,只是路上行程更匆忙了,中晌几乎没怎么停歇,饭食也比平常精简,只求一个果腹就完了。到了傍晚时候,不像之前算好时辰,赶到预先筹备的地方扎营,这回天暗下来了,还继续往前赶了一程。探路的锦衣卫回来禀报,说探得一个村子,照例征用。一行人赶紧搭帐,生火做饭,连轴转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下半晌,终于摸着了敬陵的边缘,那么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去,先是将先帝的梓宫奉安,然后就能稍加修整,等着落葬的良辰吉时了鉴于有锦衣卫先行料理,陵地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余崖岸向皇帝交了差事,又随一众文武大臣商议悼文、祭文及棺椁下地宫,安置宝床的流程。待一切定准了,这才抽出空闲,去看一看他好几天没见的夫人。帝王的陵寝很大,刚刚举办过奠礼,内外全是高挂的经幡和帷幄。他找了好半晌,才在东边的碑亭前找到她,她正看着配殿里并排放置的十六口棺材出神,连他走近都没发现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几天没见了,你宁愿在这里看棺材,也不来找我,这是你为人妻的道理?‘如约没有理会他,略带惆怅地说:“这里头全是殉葬的嫔妃和宫女,五年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没下葬我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不觉得害怕,就觉得可惜。你说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殉葬呢,她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余崖岸被她弄得提心吊胆,转头四下看了看,好在边上没人。唯恐她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也不和她多哕嗦,牵起手就走,边走边道:“天都要黑了,你站在这里也不嫌晦气。这些都是蹈义的朝天女,有功于朝廷,朝廷自然嘉奖她们。什么自愿被迫,奈何桥都走了八十回了,还重要吗?所以处于劣势的人有多凄惨,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是永远懒得去体会的。其中一个朝天女,不就是绘云的姐姐吗。拿命换来的所谓荣耀,仅仅五年而已就被弄丢了,细想起来真是悲哀余崖岸呢,知道她这会儿怕是又在推己及人了。虽然他一向很不愿意和她提起那些旧事,但看她落寞的样子,就不由绞尽脑汁,想着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哄她露个笑脸子。一口气拉出帝陵,顺着神道走了一程。前面的草地上早就扎起了帐篷,作随扈人员过夜之用,这个时辰正开饭,四下里也没什么人,只有成排的参天大树被风吹得频频摇曳,衬着山岭间仓黑的天幕,格外有种幽暗痔人的味道如约轻挣了挣,“上哪儿去,走个没完!‘

他这才停下了步子,“我知道,你又在想那些不该想的人,是不是?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忘了过去的一切,你为什么做不到?她闻言一哂,“让你忘了你的希音,你做得到吗?

这下他不说话了,嘴唇据得死紧。半晌才松口,“等回到京城,我想法子让人把你父母兄弟的尸骨找出来,重新安葬。如约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那地方我去过,根本找不着。

他有些不耐烦,“我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不用在锦衣卫混了。

本来自己低头讨好已经很失脸面了,她还定着两眼看他,让他愈发觉得尴尬。但还没来得及别开脸,发现她眼里好像涌出眼泪来,这下子他又慌了,粗鲁地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哭什么,眼泪不值钱是吗?她顾不上别的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和我说说,要怎么确认,才不会把骸骨弄错?

他嘴上嫌弃她刨想问底,手却没有抽出来,又不好意思显得受用,就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僵着脖子道:“当年忠义祠有人专门收尸,虽然不立碑,但每个孤坟都有标记,能分清谁是谁。原本她早就不抱希望了,也曾一再安慰自己,大仇不得报,就算收殓了尸骨又有什么用。那是无可奈何下的妥协,是自惭形秽中勉强求得的一点心安。她以为自己看开了,可一日发现能够做到,要时一种难以自抑的悲怆,便占据了整题心。她的父母、四个哥哥,还有那四六不懂的小弟弟,这五年来,不知以怎样凄惨的姿态,被扔在无人问津的乱葬岗里。她一直不敢去设想,害怕夜里睡不着,整宿整宿都是他们身首异处的样子。如今残害他们的人,愿意把他们重新拼凑起来,至少让她活在世上,还能找到个出处。一时千头万绪,只顾出神,余崖岸看她呆站着不动,心里茫茫然想,这就算高兴过了?接下来没有任何表示?他觉得有必要提醒提醒她,“我也不要你谢我,但你适当投怀送抱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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