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禄闭了闭眼。「没问题。」才怪,看他面色惨白如腊,神情萎顿语声暗哑,嘴里的血还流个不停,而且几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来了,还说什么没问题,装英雄也不是这种装法吧?满儿更使劲儿地抱稳他的腰,再将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郁地看着他。那样失望而悲伤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涩又愧然地别开眼,不敢再面对那双与他最深爱的女人那样酷似的眼。当年他离开她时,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离去的。「为什么,爹,为什么?」满儿哀伤地问。「如果不是允禄为了我而放过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吗?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而放过他?」「我……我……满儿,你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吗?」竹承明挣扎着为自己的卑劣行为作辩解。「谁都能不顾,唯有我不能不顾大局,为了我们汉族遗胄,我必须牺牲个人私爱来成全民族大爱,而你,你是我的女儿,你也应该……」「不,爹,我不是你,无法像你那样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满儿坚拒竹承明把重担压到她身上来。「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禄,他冷酷,他无情,他残忍,他暴虐,但他给我一份世上独一无二的深情,又痴又狂,是他呵护我、宠爱我,给我世间无人能及的幸福,所以……」她傲然扬起下巴。「不要勉强我,不要苛求我,我这一生将只为他而活,什么民族大爱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连一个人都无法认真去爱,又凭什么说要爱那么多人?」「但你我都是前朝的汉族子孙……」「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吗?」满儿反问。「爹,为了前明,你牺牲了我娘,那已经够了,请不要再为了那两个令人厌恶的字眼来牺牲我,为了那两个字,我已经受到太多的伤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我都不想为前明牺牲……」「我……我也是为了你娘才离开她……」竹承明无力地辩驳。「借口!」满儿两个字便驳回父亲的辩词。「一个人要爱就要爱得深,爱得狂,爱得痴然忘我,不然就不要爱。为了允禄,不管要吃什么苦、受什么难,我都心甘情愿,而他也可以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为别的,只为彼此能厮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为别人也做不到!」竹承明脸孔一阵青一阵白。「满儿,你……请你体谅我的立场……」「体谅?」满儿难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请告诉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抛弃她,害我成长在那种最艰困痛苦的环境中受尽折磨苦难,现在你又一手主导破坏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体谅你?」竹承明更是狼狈。「我……我会补偿……」「不必!」满儿断然拒绝。「你欠我的,我只要你还我这么一次就够了!」于是,竹承明沉默了。他亏欠女儿良多,这是事实,他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她却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也是事实,他正在破坏她的幸福,这更是事实。现在,她请求他不要破坏她的人生,请求他补偿她,他能说不吗?可是……默默地,他环顾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与玉含烟,每一双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责任在汉民遗冑,而非女儿;每一双眼都在请求他,他应该先顾及自己身为汉民领袖的身分,而不是父亲的身分;每一双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则便是民族大罪人。他如何能两全其美呢?垂眸沉吟许久、许久后,他终于徐徐抬起双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视着满儿。「对不起,满儿,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我……我一定会补偿你的!」很奇怪的,满儿并不感到生气,她觉得自己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她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答案,也或许是因为允禄就在她身边,所以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能心平气和的接受。「是吗?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允我这一回吗?」她淡淡地问。竹承明歉然移开目光。满儿漠然而笑。「无所谓,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你们绝不可能放过他……」她说无所谓是真的,因为她早已有最坏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莲、竹月娇与玉含烟,四周的人也纷纷松了口气,庆幸竹承明没有为亲情而舍弃民族大义。就在这当儿,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不,爹一定会放过他,也一定要放过他!」包括满儿,十数双意外又惊疑的目光霍然转聚于竹月仙身上,后者娴静如常,好像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轻轻两句话就掀起多大的骇浪。「月仙,你……」竹承明错愕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妳也……也……」「爹,倘若你不放过他,我就出家,如此一来,竹家就得断嗣了!」竹月仙细声细气地说,语调那样柔和,却比任何威胁更有力量。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气。「月仙,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不是随便说说的,爹,您看着办吧!」竹承明说不出话来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来,那笑容是自信的,还有一点得意,竹月莲盯着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点端倪。「月仙,你这么做……一定有条件对不对?」「毕竟是大姊,如此了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着,淡淡地瞥一眼满儿。「很简单,满儿必须把金禄『还』给我。」竹月莲恍然大悟,「难怪你不但不反对这项围杀妹夫的计画,甚至还自愿帮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来你是打算在最后关头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胁,这实在是……」她无法苟同地摇摇头。「那么请问,竹家的香火又该如何延续?」「还有满儿啊!」竹月仙愉快地说。「只要她把金禄还给我,她就可以改嫁给王文怀或白慕天,由她来为竹家留下后……」「不!」另一项意外,反对的人不是满儿,而是允禄。竹月仙的笑容蓦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应,否则他们一定会……」「不!」原是脸容半垂落,两眼阖着休息的允禄,语气坚决又森然地重复了一次他的拒绝,并徐徐扬起倦乏的脸来,轻蔑的瞳眸冷酷地注定竹月仙。「我绝不允许满儿改嫁!」「难……难道你宁死也不愿要我?」竹月仙伤心又难堪地吶吶道。允禄没有再说什么,但那双无情又寡绝的眼神业已替代言语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轻轻哽咽了一声,另一手颤巍巍地掏出那条她宝贝得要死的手绢儿来。「那……那为什么你要送我这条丝绢儿?」允禄仍然没有吭声,倒是竹月莲哭笑不得地直叹气。「月仙,那明明是妳要他买来送你的,并不是他主动送你的啊!而且他也同时送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给我,就是不想让你误会呀!」「不,不一样,」竹月仙喃喃道。「你和我的颜色不一样,不一样……」「那又如何?」竹月莲益发啼笑皆非。「紫蓝色,紫红色,是不一样,但也没什么特别意义呀!」「不,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错,他让我们自个儿挑,是你先拿走那条紫蓝色的。」「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绢儿,「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所以特意送我这条紫蓝色的手绢儿,对,是这样,就是这样……」她继续喃喃自语着,但接下去说的都是一些无意义的话,没有人听得懂。竹月莲又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已经半失常的妹妹,转而面对竹承明。「爹,满儿会恨你一辈子的!」「我……」竹承明咬紧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满儿一眼。「也是不得已的!」「可是我说过爹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