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素舸笑道:“嬷嬷们倒是没白教导你,说话这样动听起来。不过也是你自个儿的资质好,有些愚笨天生的,就从小儿教导到大,都未必有你这样的心思跟眼色呢。放心,横竖这家不大,人手也少,不至于怎么样……且将来你去了桓府,凭你的伶俐聪明,兴许还顶了二婶的差呢。”她似笑非笑,说的也半真半假。说完之后,便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你去吧……对了,见过你祖母了?”锦宜道:“还不曾,先来见夫人。又怕贸然去见了老太太,反惹她生气。”桓素舸道:“去见一见吧,至少是个礼,不管如何,这回她总不至于再轮拐杖打人了。”锦宜领命,起身行礼后退了出来,果然又去了郦老太太房中请安。郦老太躺在床上,正不耐烦之极,见她进门,先哼道:“舍得回来了?我还当一直都住在那儿了,连什么迎亲都省了呢。”锦宜早就做足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准备,但劈面来了这一句,仍是让锦宜猝不及防地红了脸。郦老太倒是不敢大声叫骂了,只暗暗地说:“这么大女孩子了,一点儿羞耻都不知道,被男人这样抱出门去,还没嫁人倒是先过去了,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干了什么……我可是管不了了,郦家的祖宗都替你害臊!”锦宜原先还有些脸红,听到最后,反镇定下来,想到这两天跟桓玹的相处……感觉竟不像是只有两天,而像是二十年一样的亲近熟悉。她听着老太太不堪的咒骂,心里却想起在汀兰院,皇宫里,马车上等的相处情形,心底眼前一时闪烁的都是桓玹温柔的目光,那动人心弦的说话声似在耳畔,郦老太太的聒噪反而一丝也进不了耳中了。郦老太骂的唾沫横飞,但看锦宜,却见她面带红晕,唇角有一抹恬和的笑,老太太一惊之下,拍着床边大叫:“你、你还笑?到底知不知道羞耻!”锦宜回过神来,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如涂了胭脂,她屈膝行礼,微笑垂首:“老太太说的都对,我知错了。您好生歇息,我稍后再来探望。”这样柔声细气面带微笑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郦老太太大力夸赞了她什么呢。郦老太太张口结舌,眼睁睁地看她倒退两步,转身出门,蹁跹地去了。仿佛方才所有撒出去的怒气跟怒骂重又被人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来,尽数塞在了郦老太的嘴里跟胸口,老太婆怒盛而力竭,气得几乎倒仰。桓玹并没有下车相送锦宜,因为他那会儿的情形实在有些尴尬。车内的耳鬓厮磨,把他一向没时间理会的七情六欲皆都勾了起来,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意。这幸而是在车上,倘若是在什么其他的便宜地方,只怕就不是这样容易撒手了。车轮滚滚,桓玹正襟危坐,合眸调息,想让自己奔涌难禁的心绪跟情潮退压下去。当怀抱已经习惯了那个人的娇香温软,如何能再忍受空寂孤冷,孑然一身?他闭眸端坐,看似入定,心中幻象却飘摇而起,那些本似遗忘的种种,又浮现于眼前。——那天,他无意中发现卧房之中只锦宜一人卧病在床,惊恼欲去之际,碰见沈奶娘跟桓纤秀两人回来。两人进门,发现三爷竟然回来了,顿时震惊,恰锦宜醒来,扶着桌子,咳得肝肠寸断。沈奶娘忙过去扶着,桓玹看一眼她主仆二人,对桓纤秀道:“四丫头,跟我出来。”桓纤秀垂头随着他来到外间儿,桓玹便问到底发生何事。原来之前四房的阿果在花园里玩,不知怎地失足落了水,多亏了锦宜从旁边经过,因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她竟自己下水去救那孩子,幸而那池子的水并不深,一番挣扎后,锦宜把阿果抱了上来。但也因受了寒凉,两个人相继害了病,阿果是小孩子,最先病倒,锦宜起初还强撑着,忍了两天后也倒下了。因桓玹向来对屋里不闻不问,上下人等都也鄙夷锦宜的出身,竟也都不肯靠近,沈奶娘催了几次要请大夫,这些人都置若罔闻,冷嘲热讽或能躲就躲,背后看热闹而已。桓纤秀忍着泪把来龙去脉跟桓玹说了,桓玹一则惊,一则怒。他直接去找了二爷桓璟。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很快,毛氏亲自带人赶到,连陪笑带叱骂的,向锦宜问了好,又把原本伺候三房的人都撤走。听说大半都被打了一顿发卖了,重又挑了一批新的伺候人手上来。大夫倒是不必他们请,宫内御医院来了一位太医,给锦宜跟阿果分别把脉看过了。经过整整一个多月的仔细看顾调养,锦宜的身子才算好转,但也落下了点儿咳嗽的病根。因为这场病,郦锦宜因而憔悴了好些,原先不可方物的美色稍稍减退,腰肢也都纤瘦好些。却因如此,一颦一笑间,偏多了一种朦胧超逸、若隐若现的动人风姿。后来桓玹回想:到底是因为一病让她的样貌气质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从那一病开始,他开始正视自己的这位“小娇妻”,看她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而桓府的人也都敏锐地发现,桓辅国回府的频率……相应地多了起来。三房伺候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察觉,三爷对待夫人的态度虽仍是冷冷的,但跟先前却有所不同,比如以前都是目不斜视,现在,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落在郦锦宜的身上。桓玹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有时候他察觉自己竟在出神地打量锦宜的时候,他还以为……那是单纯的观察,对于“未知事物”的“暗中观察”。那天,春雨霏霏。他原本在南书房里看书,突然听见雨中传来蛙鸣鼓噪。半夜三更,这青蛙多半是不怀好意的,鼓噪声惹的他没了看书的心思,鬼使神差地出门,回到了三房。已是子时,又且下着雨,这会儿各处的门都已上了锁,阿青喊了人起来,才为三爷特开了门。他回到三房的时候,底下的几个丫头婆子都早睡下了。可自己的卧房里却亮着灯。桓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她在等自己?原本正迟疑着不知要不要进内的脚,因为这个想法的缘故,往内踏入。可在进门之后,辅国大人才发现了自己是何等的自作多情。屋内的确是点着一盏油灯,而在微弱的光芒之下,锦宜跟沈奶娘两人对面坐着,竟是在做针线活?!外间的雨声细密,把桓玹的脚步声跟开门声都遮的严严实实,两个人谁也没有发现门口多了个人。沈奶娘劝说:“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点歇息,明儿再做。”锦宜道:“奶娘快去睡吧,我再做会儿,把这袖子缝起来就好了。”沈奶娘笑道:“大少爷看了一定会很高兴。”锦宜笑的甜美:“其实家里也缺不了他的衣裳,只是他虽不言语,我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他穿惯了我做的,穿外头的会不自在。”桓玹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经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退出去,还是咳嗽一声打断他们。但目睹她这般天真娇美的笑,却又像是有人在心头拍了一掌,瞬间竟无法反应。风从他身后吹来,桌上的油灯晃了晃,锦宜抬头看时,吓得一颤,手上的针顿时便扎破了指头。她疼的抖了抖,一颗血珠儿极快地从伤处冒出来。锦宜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了嘴里吮吸,双眸却仍闪烁惊惶、朦朦胧胧地望着桓玹。桓玹突然觉着,那只在自己书房外鼓噪的青蛙必然成精了,此刻它竟然在他的心底鼓噪,搅的他心猿意马,无法冷静自持。他目光沉沉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子,腹中竟生出了一团莫名之火。这日子远回来,兴冲冲地来找锦宜。原来子远在外头听说了皇帝召她进宫的事,正不知怎样,小厮又说锦宜已经回府,子远这才放心。锦宜只当皇帝是真的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个又丑又悍妒的女子,免得真是那样的话……玷污了他的辅国大人。见子远追问,锦宜便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召见三爷,顺便也带上我。”子远很是兴奋:“姐,你连皇上也见到了,唉!我真是想也不敢想。”锦宜笑着在他额头点了一下:“你只管好好读书,以后去考试,如果考得好,皇上当然也要召见你的。”子远嘿嘿笑了两声,锦宜突然发现他领口上似乎沾了些尘灰,举手掸了掸道:“哪里弄得这样脏?”子远一怔,举手掩住:“大概是树枝蹭到的。”锦宜心头一动:“你这件儿中衣,是我做的?”“是啊。”子远拉了拉衣袖,“向来我的衣裳不都是你做么?怎么又问?”锦宜笑道:“自打夫人接手了后,这针线上我也惫懒了,你这件儿衣裳眼见旧了,等我再给你做两件。”子远道:“这当然是好,只是别累坏了姐姐。”锦宜道:“赶明儿给你找个好媳妇,以后这些东西就不必我了。”说到这里,突然伤感。子远也看了出来,便故意逗她道:“姐姐以后嫁过去,成了辅国夫人,只怕也没空儿给我做这些,何况就算你有心,辅国大概也不舍得你做这些的,少不得趁着你还在家里的时候,多给我做几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