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张越就知道当日自己对顾林那番态度只怕是传出去了。见老族长一副欲言又止脸色发红的架势,他便和颜悦色地说:“老族长言重了,有你这等德高望重的坐镇,开封本家不会落到那副境地,至于顾家,原是我看不惯顾林和他老子那种做派,因老太太出自顾氏,他们便仿佛赖定了张家似的。这些年来,我给了田,又给他们撸平了好几桩官司,可结果便是他们变本加厉。既是如此,那他们日子过得窘迫,自然不是我逼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至于顾家人,我也不是全然不帮,早些时候我已经让人打听过了,顾家族里有几个清贫却愿意上进的,所以我已经让人资助了。愿读书的可以去书院,愿经商的介绍他们去学着经营产业,至于愿意自食其力做事的,我也让人给了他们机会。只是这等坐吃山空只想着打秋风捞好处的,我却懒得姑息。”老族长这才明白是这么回事,顿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张越如今毕竟是张家最有实权的,又得皇帝信赖,因而他不得不苦心多劝一句:“可越哥儿,这为官一任,无论是同宗还是姻亲同乡,彼此之间毕竟得扶持一把,哪怕看着老夫人当初对你的扶持,你也得做做样子,否则如今的顾家人只怕会耍无赖,到那时候对你的名声定然有损……”“不妨事,老族长放心,顾家也不是个个不成器的,我不妨说实话,顾家如今得我人情的人多,像顾林那般袖手不管的毕竟是少数,他们要是闹将起来……族长的位子正好也可以换个人,其他各房对他们长房的那副德行早已经忍不住了。无德之人占着族长的位置,何以教化晚辈?对了,老族长刚刚提到的事,我也正好想提。如今咱们家毕竟不比当年,祖上封公,论起来阖族上下都沾光,而如今还在的,又有英国公阳武伯,还有我这个户部尚书,族规不可不立。劝善劝学是一方面,杜绝饱食终日的又是另一方面。”戴着帷帽的杜绾领着几个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张越对老族长侃侃而谈,情知他是未雨绸缪为家族未来打底,不禁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到了那高大的墓碑上。孩子们多半没见过这位曾祖母,此时都好奇地打量着,而唯一见过的静官歪着头想了许久,终究是记不起那还极小时曾经见过的容颜来,因而当三三四四和小六抓着他的衣角询问时,他便显得异常尴尬,最后还是杜绾替他解了围。“要是你们都想知道曾祖母的事情,就等你们爹爹回来时再说吧。”当张越终于结束了和老族长的谈话,把人送将出去一程后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干孩子全都瞅着自己,忙大步走上前去。等问清楚事由,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在墓碑前半蹲了下来,望着那两列大字出神。赋予他生命的,是冥冥之中的天数,但赋予他这精彩一生的,却是从开封张家的起步开始。父母当日离京远游的时候,大约也曾经到过这里祭拜,只不知道那会儿,他们是怎样的心情。想着想着,他便屈下双膝跪了下来,在墓碑前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等他起身的时候,就发现杜绾也已经拜倒,几个孩子跟在后头规规矩矩地磕头,最后才彼此互相搀扶着起来。见他们围了上来,张越便看着墓碑轻声说:“你们曾祖母待人宽厚慈和,对晚辈也是严加教导。当年,你们的爹爹我生来多病体弱……”杜绾曾经听张越提过过往,但如今看着他对孩子们耐心地讲述着从前小时候的事,如何拜师,如何经历开封府水灾,如何考县试府试院试,如何在家里突然遭难时上京……一幕幕过往从张越口中道出,那种惊心动魄的事情听着也觉得恬淡了些,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温馨感。张越被几个孩子围在当中,说到最后,就成了回答问题。只要不是那么离谱的,他全都耐心答了,丝毫没有父亲该有的严厉。只是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言语,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肃穆的墓园,心中暗自祷祝了几句。历代先人,借你们的地方教导一下子女,还请你们不要见怪!“爹,你真厉害!”—会说这话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小六。“爹,要是京师发大水,我也会学您当年那样,带着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起走……不对,还有带着您和娘亲还有姨娘……还有祖父祖母和其他姐姐们……”——这已经有些绕晕了的,自然是挺起胸膛作小男子汉状的次子端武。“爹,我一定学你,带好弟弟妹妹!”——这比较靠谱的话便是来自于长子静官。杜绾见张越被一群孩子的表决心逗得满脸笑容,看了一会方才上前淡淡教训了几句,总算是让孩子们安静了下来,随即方才正式上香供祭拜。墓园中尚有张家好几代先人的坟茔,因而一路祭扫过去,张越便有旁边老族长委派的那个执事解说那些先人的事迹。自然,河间王张玉因为当年战死之后便把遗骨运回北京,没有落葬此地。祭扫之后,张越就让杜绾带着孩子们回去,在祖茔中整整守了三日,这才在第四日的大清早回城。一到家里,他便得知老族长开了宗族大会,虽说他是晚辈,但既然是官居二品,少不了被人请了过去。有了他坐镇,老族长自然是底气十足,轻轻巧巧就定下了数条族规。而张越知道这些条条框框会触及不少族人的利益,到最后就开口撂下了一句话。“此次我回来,英国公也有交代,所以我们两家将为族中再添置五百亩祭田。”因为五百亩祭田,族中老少很快安静了下来。有了这么一大笔田产,族中年末又多了一笔进项,那些只靠这些接济过日子的族人想想其中的好处,对于那些家规的抵触心理也就淡了些许。而几个家产丰厚不用靠这个过日子的,又毕竟畏惧张越和京中英国公的权势。如此一来,原本就担心压不住场子而请了张越过来的老族长松了一口大气。宗族大会散场之后,张越便回了老宅,他没有回房去看妻妾儿女,而是径直来到了北边最深处的那座院落。自从顾氏举家搬迁到了京师之后,这座院子便一直空着,虽是一直让人打扫修缮,可大约是因为少了人气,终究是流露出了一股阴森陈旧的气氛来。此时此刻,他推开正房大门入内,见正中仍是从前那张大案,就反手关上了大门,默默地走到了那大案前,轻轻用手指在上头拂过,却是没有发现一丝灰尘。墙上的字画早在当年的搬迁时被收走了,如今有的正挂在北京的宅子里头,有的还存在库房里不见天日。他进了东屋,一应家具仍是当年的旧貌,只栏架格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虽是纤尘不染,可那种哑暗的光泽却和勤于拂拭的那种油光完全不一样。到了最里边顾氏的那架螺钿大床上,他方才轻轻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祖母,您当年的嘱咐,我都做到了。如今二哥已经是辽东都司都指挥同知,大哥仍回通州卫,已经升了指挥同知,小四也已经是翰林了,还有两个更小的弟弟也是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以后都会有出息……”“您当初一直想抱孙子,如今光是我这边,您就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大哥二哥四弟那儿还有不少,这么多孙儿孙女都听我们说过您当年的事,而且我们都不曾娇惯着,孩子们在小书院之中上课,至少不会丢了咱们家的脸……”“您问什么是小书院?这是我那会儿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天下有的是教书育人的书院,可大多是针对已经有了些基础的孩子,这启蒙的学堂反而是良莠不齐。除了经史子集之外,我又加了不少其余课程,挂着海外珍本的名义让他们去学,如今感兴趣的人竟是不少……”“顾家的事情,我已经料理了。不是我不帮您照顾顾家人,只是他们本家那几个都已经是不可救药了,我吩咐人留心那些小的,但凡可以造就的,到时候便设法帮帮忙,至于那几个肯自己努力的,我也都一一帮了。至于开封的张家本家,只要我在一日,便会让人照拂一日,只谁也说不准将来,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