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过去,他不禁心里直纳闷:“这不是早堂的时候么,县太爷怎么带着一群人出城去了?”张越虽然是一县父母官,但这安丘县的百姓见过他的还真不多。只不过认得那一身官服的人着实不少,况且后头那几个差役几乎人人都认识,因此他所到之处,顿时引来了无数瞩目和议论。等到有人瞅见他带人出了城,这更是引起了无穷无尽的疑惑。这一大早的县太爷不开早堂却出城做什么,莫非是出事了?且不提别人如何疑惑,这会儿带人匆匆从汶水上游的石桥上过了河,张越也是满心的嗟叹。汉王朱高煦遇刺一事在山东上层惊动甚广,张辅送了信来之后,沐宁因其他缘由稍晚一步也捎了信来。这一个月来,因龙颜震怒,山东自上而下自然是大受震动,按察司官员几乎都被锁拿进京,青州知府亦是遭了池鱼之殃降级调职,吃了处分的官员不计其数。张越和这位顶头上司本没有什么往来,倒并不觉得有多少惋惜,他此去青州却是为了另一桩大事。御用监太监张谦奉旨探视汉王,如今留在青州府督锦衣卫和各司衙门查办汉王遇刺一案。尽管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觉着这汉王遇刺事有蹊跷,但既然上命如此,谁也不敢违背,因此今日青州府上下各县官员都得前去谒见,他也不例外。这一大清早办完所有亟需办理的公务,他留下马成在县衙坐镇,自己则连忙带着彭十三和几个差役出城赶路。青州府离着安丘县只有不到二百里路,沿途却要绕过好几条大河,因此,将近午后的时候,张越方才望见了青州城。看了看日头,算算未时三刻还早,再加上城门将近人渐渐多了,他也就下令放缓了马速,随着入城的人流慢慢前行。这时候,旁边的道上迎面来了一拨出城的队伍,黑油马车三辆,余下便是两辆大车,看着仿佛是富户。张越只随意瞅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却不料两边擦身而过时,他忽地听见仿佛有人在叫自己,顿时诧异了起来。扭头望去,见其中一辆马车掀开了车帘,露出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他不禁一愣。见四周尚有其他等着入城的百姓,他便朝彭十三等人打了个手势,自己策马靠了过去,到了马车旁边方才低低唤了一声:“知府大人正好今天走?”“小张知县叫错了,我如今可不是什么知府大人。”话虽如此,那车窗处的中年人正是前任高知府,此时微微笑道,“比起解送入京的按察司上下官员,能够全身而退便是我此次的莫大幸事,只是想不到这么巧撞见你。不过你这回着实来得晚了,其他各地的知县大多是昨儿个傍晚便急匆匆赶了来,这会儿都在知府衙门候着那位张公公,你倒是优哉游哉。”不等张越出言,他便摆了摆手道:“自然,想来那位张公公不会因着此事怪你。我也知道你上任之后在安丘县官声极好,大概也是处理了公务才动身,没顾得上这些。只做官讲的是迎来送往,就比如我离任无人理会,那一头张公公却有无数人候着,这都是常理。我这回降级就任滁州知州,倒是和令尊近了,你可有什么话要我捎带的?”满打满算,张越也就是在到任的时候和这位知府大人说过几句官面上的话,别说深交,就连浅薄的交情都不曾有,如今人家这番提点哪怕是看在他的家世面子上,那也是难能可贵。因此,听到人家提起父亲,他连忙快速思量了一番。“多谢大人好意了。若是见着家父,还请大人转告一声,我在此地一切都好。”说到这儿,他稍稍一顿,又从袖中取了一把折扇双手递上,含笑加了一句,“今天得知大人离职,我仓促之间也没有什么仪程可以奉赠。这把折扇乃是我到任的时候自己画扇面题的字,不过那首诗却是杜大人所赋,大人此去江南,便与您留个纪念。”那高知府临走前遇上张越,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此时接过扇子却是诧异。和张越告辞之后,他放下帘子,再打开扇子一瞧,眼睛却是渐渐亮了起来。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平地起惊雷忽然降职调任,哪怕是去淮扬繁华之地,他也不可能高兴。没想到张越比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这扇子不但给翌日再见留了地步,对他在新地方安身也大有裨益。有了人家这提醒,张越进青州城之后便直奔知府衙门。果然,虽然这时候尚未到午时,但那大门口已经是停着好些车马,倒是不见有轿子。几个正打理车马的跟班随从看见他们这一行风驰电掣一般地过来,都没怎么在意。毕竟,这一早上一拨拨拜访的人就不曾停过,甚至连都司衙门的人都有,这一拨人领头的仿佛只是个知县,和里头一干官员比起来差远了。青州知府衙门自然比安丘那座县衙壮观得多。张越绕过大照壁,前头便是青石路,过了大门便是一座齐齐整整的鼓楼。鼓楼左右则是两个亭子,左为申明亭,右为旌善亭。待进了仪门时,那戒备显然森严了起来,周遭一个个犹如桩子一般钉在地上的并不是府衙内的隶兵,竟都是京营卫士服色,皆是目不斜视。想到当初自己在京城时两次遇见皇帝微服差不多也是这光景,张越倒是没觉得奇怪。毕竟,这一次张谦乃是代天子前来山东。瞧见又有人来,几个在山东当了好几年知县的官员望了一眼,便彼此窃窃私语了起来。“这仿佛是安丘知县?真是好大的架子,说未时三刻,他竟然只早到半个时辰。”“你知道什么!咱们连自个儿的县丞主簿都得好生笑脸敬着,他小小年纪却是狠辣,竟是抓着那两位的大把柄连根拔起,如今他那县衙是如同铁桶一般!”听到这声音,旁边的乐安知县孙亮甘瞅着面色谦和正与人打招呼的张越,这眼睛里头几乎能喷出火来,恨不得对周遭那几个又是艳羡又是嫉妒的官员一嗓子吼过去。“你要是有那样显赫的家世亲戚,别说铁桶,就是金桶也有了!”孙亮甘那一回在酒楼和两个同伴诘难张越不成,反倒是说错话闹了笑话,这名声渐渐就有些不堪。他狠狠心使了银子想谋一个好缺,谁知道缺倒是让他等着了,结果阴差阳错竟是山东。这山东之内单单汉王一系就有一位亲王一位世子外加八位郡王,这些王爵属地的知县自然最最难当,而他偏偏摊上了汉王所在的乐安!一想到头一回去谒见汉王的时候被晾在那里跪了足足半个时辰,再后来他这个知县之命竟是出不了县衙,甚至连差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张越却把自己的地盘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无人敢违逆,他更觉又羞又恼,看向张越的目光愈发怨毒,仿佛自己的遭遇都是对方害的。而张越丝毫没发觉有人正盯着他,他和孙亮甘也就是一面之缘,此时再见早就忘了。他初来乍到认识的人有限,打了招呼之后就不再四处走动。须臾,里头便传来了乒乓一声,不多时,一个身穿大红金爪坐龙锦袍,外罩一件缎地盘金龙斗篷,手中提着马鞭的少年气咻咻地冲出来下了台阶。见外头的官员全都往四处避让,他更是气恼,抬眼四处一打量,他的眼睛直接略过了张越,最终认出了孙亮甘,遂冷笑着上前,竟是不由分说挥鞭抽了过去。针尖对麦芒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悍然鞭打朝廷命官,这一幕顿时让整个院子中的官员全都愣住了。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有几个知州模样的官员便上前几步想要劝阻,结果当看到那少年那刁钻凌厉的马鞭赫然朝自己面门打了过来,他们谁也不想挨这冤枉的苦头,纷纷狼狈不堪地四下里逃窜。而那身穿大红金爪坐龙锦袍的少年却愈发盛气凌人,重重一挥马鞭,那鞭梢竟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响:“身为乐安知县,不知道教化百姓,不知道勤勉奉上,反而是放纵刁民行刺父王,这等无用的家伙就该打死!谁敢拦着本藩,本藩连他一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