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蕙娘,此时也不免无言以对,见权仲白在她对面云淡风轻地低头用茶,不由气起来,因咬牙道,“你爹咬的。”
两个儿子的眼睛,又齐刷刷地转到了权仲白那里,这一下轮到权仲白有点无措了,他轻轻地送给蕙娘一个白眼,想了一会,道,“爹昨晚梦里想吃肉,一个翻身,就咬到娘脖子上了。”
周围丫鬟,无不低头浅笑,连蕙娘都有点忍不住。乖哥还好,年纪小,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歪哥左右看看,先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又歪着头想了一会,才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嗯,想吃肉。”
蕙娘扑哧一声笑出来,俨然道,“你爹是饿死鬼投胎呢,你以后可别和他学,想吃肉,桌上有的是,人身上的肉有什么好吃的?”
权仲白接口居然也很快,“就是,人身上的肉,有什么好吃的?”
一边说,一边若有若无地给了蕙娘一眼,蕙娘一时语塞,面上火烧一样地红了起来,忙打退堂鼓道,“好啦好啦,都吃过饭,去给曾祖母、祖母请安吧。”
的确,一走就是四个多月,回来了肯定是要给长辈们说说路上见闻的,昨天良国公和权世赟是都不在,今日石英送信——都已回京了。蕙娘去过内院,便往外院给公公请安。正好连权世赟都一并见了,三个人进小书房后的密室说话。
四个多月不见,良国公还好,权世赟却是有些消瘦、憔悴了,蕙娘也知道,他夺权上位的关键日子就在这一段时间,因此对他的变化并不十分诧异。倒是权世赟见了她回来,很是欢喜,因说,“有侄媳妇在,多个人出主意呢。”
蕙娘笑道,“我哪有什么主意可出,这才回来,什么事都不知道,还想问问长辈们,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的。”
权世赟和良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良国公轻咳一声,也露出郑重神色,他道,“这也是我们要问你的,你先把在海上的经历说说给我们听听吧。”
蕙娘于是又把自己在海上的故事说了一遍,老样子,除了定国公对她有意思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没说以外,她基本是很诚实地把自己的海上故事给说了一遍,良国公和权世赟都听得很用心,时不时还交换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权世赟听到海战时,面上更有焦虑之色频频闪过。蕙娘见状,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权世赟也没装糊涂,他叹了口气,难掩焦虑地道,“这该死的风暴!”
这一次早春风暴,的确是来势汹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蕙娘皱眉道,“难道我们的船当时也在江户湾?”
“船队当时分了两拨走。”权世赟沉着脸道,“先遣的几艘船去那霸看看形势,大部队还停留在江户一带,也是贩货,也是积攒一点资本。”
这所谓的积攒资本,肯定就是在做权家私兵的杀人越货老本行了,蕙娘的眉头也是越拧越紧,因道,“不会吧,大部队难道折损在了江户湾里?可当时打了三十多艘船,倒是有一半是有名号的,还有一些是杂牌军,看起来不像是彼此间有联系、能配合的样子。定国公和我提过一次,我还记得……”
说着,便把定国公提到的那些名单给说了出来,良国公和权世赟都露出些微放松之色,权世赟却又苦涩地道,“余下的杂牌军,也有可能是我们的人,毕竟大部队几千人开到新大陆去,不可能都用一种船,那太惹眼了。”
“可,毕竟是几千人……”蕙娘嗫嚅道,“也不可能就只有十几艘船吧?就算是折损了一部分,余下的那些船只,应当也能和家里联系上了。”
“现在就是完全失去联系。”权世赟难掩焦虑,“从风暴开始,就再没有往回传信了,去了那霸的那几百人在那霸等了有三个多月,给家里写信询问消息,才算是把这几百人给找到了。余下那些人,压根就不知去向,也不知道是直接航去新大陆了,还是……”
“可那边折损的真的就是十几艘……”蕙娘还是执着于强调这个事实,她道,“当时定国公要检查船上货物,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把货物都集中在一起,平安出去了?只留下少数人手看守船上的武器?”
“不可能。”权世赟一口否决,“如果是这样,他们肯定要回老家去补给。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地航往别处。”
他心事重重地皱起眉头,“如此一来,只留下一种最可怕的可能了……”
在海上当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江户湾附近的那场早春风暴,带沉了不少船只,若是当时权家私兵没有能够及时进港避风,的确很可能严重损员,历史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忽必烈就曾经吃过风暴的苦头。如果是先沉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又因为携带了太多赃物不能通过定国公的检查,在江户湾沉没,那么这一支几千人的部队,也可能就这么永远都了无音信下去了。
这件事对于权族来说,当然是很沉重的打击,虽然基业还在,但五千人手的损失,却不是几十年内可以挽回的。这五千人都是族中壮丁,如今一朝折损,权族要面临的不止是力量上的缺失,也还有感情上的痛苦。蕙娘自己没怎么觉得,但权世赟应该是有亲戚在这支队伍里的,他的脸色如此难看,很可以理解。就是蕙娘,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缓道,“看来,是我们把海上的事,说得太简单了。”
“这件事怪不得你或是世仁。”良国公却摆了摆手,罕见地开了口。“老家传来消息,盛源号果然是注意到了凤楼谷。他们虽然还没有进谷,但已经开始打探谷里的事了。”
盛源号现在算是和宜春号对上了,肯定要想方设法地和权家过不去。他们忽然知道权家有一部分族人住在朝鲜,肯定也会感到好奇,这都是蕙娘等人所无力阻止的,鸾台会甚至不好用上武力或者是毒杀,毕竟死人只会激起更大的疑心。蕙娘蹙眉道,“此事非同小可,族内可有应对?”
权世赟烦躁地捋了捋发髻,他眼底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低沉暗哑地道,“耆宿们瞒着爹,把谷里一些非常违制的建筑给遮盖、拆毁了。”
此事再加上权家私兵的消失,对凤楼谷、鸾台会的打击都是十分深远的,蕙娘亦露出沉重之色,低声道,“这都是权宜之计,日后还是可以再盖回来的么……”
“房子可以再盖,人心却哪有那么容易收拢?”权世赟摇了摇头——虽说他素来多疑猜忌,但其实也还算是心机深沉,起码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是做得很好。以至于蕙娘一直觉得此人总有些不为人所知的暗棋。可现在,他却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迷茫、无助和痛苦,展现在了良国公府的诸人跟前,在这一刻,权世赟似乎连生气的力量都不再有了,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与绝望。“这条路不好走,我心里明白,可大业才有些眉目,天意弄人,眼看着又是美梦成空。世安哥,我们如今看似威风八面,其实一脚踏空,便是永坠十八层地狱,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就是要停步,也都有所不能……难道我愿意去争?难道我愿意去和我的亲哥争?我不争,他那个性子,随时随地都能把我们一族人带入险境!我现在,心里真是……苦哇,世安哥,我苦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想过大业能在我手里成为现实,从小我有时还想,不论我们如何去努力,去争取,大业,终究是每一天都离我们越来越远。这些话我不能说,我是宗房的一员,连我都说了,族人们该怎么想……可刚才,我听到侄媳妇说话以后,我心里又痛得不得了,明知这条路也许永远都走不到头,没准哪天咱们全族都栽进去一头玩完了,先死后死有什么区别?可听说咱们家……咱们家的兵……”
他哽咽了,“也许就能回来几百个,听说咱们家的金銮殿拆了,华表倒了。我这心里就和挖肉一样样地疼……就算是梦,都做了这么多年了,怎么醒的时候,还……”
蕙娘和良国公交换了一个眼色,良国公道,“世赟,我和你说过了……就算都回不来,就算谷里的东西都没了,只要最后坐上天家的是我们权家的血脉,难道大业还不算成功吗?到那时候,孩子还小,什么事还不都得听我们的来办?这不是梦,这就是现实。兵没了有什么关系?只要会还在,只要德妃娘娘在,这些都不过是取经路上的一难而已,你终究是太心软了一点!”
权世赟不说话了,他深深地望着案上的笔墨纸砚,半晌才摇了摇头,嗓音厚重地道,“世安哥,你不懂,你毕竟没回去过几次。这五千人,说来都是兄弟、亲戚,许多人,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是连后续计划都顾不得商量了,起身道,“我先回去缓一缓!”
蕙娘带回来的消息,显然让他的情绪有点不堪重负了,刚才这小小的爆发,根本无法缓和权世赟心头的压力。良国公想说什么,张开口却也是欲语无言,只好和蕙娘一起,目送权世赟出了暗门,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世赟叔虽然深沉,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平时掩藏得比较深吧……今年说起来,的确也是诸事不顺了。”
蕙娘再想不到良国公私底下会是这个论调,她吃惊地看了良国公一眼——良国公的语气虽然还是那样诚挚,可面上却微微挂着冷笑,他指了指暗门,口中续道,“不过,即使如此,船队一天没有消息,希望都一天没有断绝。你压根就认不得船队各种船只的样式,也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呢。”
蕙娘当然会意,她乖巧地道,“我也觉得没准是阴差阳错吧。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也没准就是被风暴给撵着直接就上路了呢。海上的事可是说不清的……”
两人又是惋惜又是期盼地发了几句根正苗红的感慨,过了一会,良国公开了暗门查看了一番,方才关门道,“小心无大错,虽然以我对世赟的了解,他刚才的伤心、崩溃不是作伪,但不过多说几句话的事,何必省这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