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去见他,以孟诚的身份,过去有失尊贵了,但他又实在想看一看这个北疆之外、偏僻冰雪之地的继承人,便询问母后,是否要传召他一见。
董灵鹫看完这些,不再管笔墨事,随即摘了护甲净手,换到第二条帕子擦拭时,从容不迫道:“你是君,他是臣,虽分属两国,他仅是储君,仍有天地君臣之别……这不是我要说的,这是天底下大多数人这么想的,你要是去理会他,无论是召见、还是前往,都不太好。”
孟诚沉思片刻。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董灵鹫慢条斯理地阐述,“你虽然是大国之君,可从小锦衣华服、玉粒金莼,是倾天下之力供养而成的太子,先皇帝驾崩之前,没让你经受过太多的苦,所以登基以来,面临五湖四海、茫然失措,瞻前顾后,总疑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信心不足……如今听闻只知骑射御马的蛮荒北国,竟然养出能掌兵弄权、代父亲征的储君,心里不满?”
知子莫若母。孟诚这点心思被她戳中个九成九,无奈想着恐怕这辈子都翻不出母后的掌心了,旋即应答:“母后英明,只唯有一点,儿臣并非不满,而是正要因这个请教他。”
“他是败者,请教他什么?”董灵鹫注视着对方的脸,似乎对他接下来的回答很有一番考量。
“朱里阿力台虽然是败者,却不是败给我,而是败给耿大将军、败给兵部诸位大人、败给母后您,儿臣不过是各方当中的润滑之物,是将丝线织成绸缎的织机而已,本身空落落地摆在那儿,并没什么效益。”
孟诚捋了捋话头,双眸清明,恳切真诚。
“所以于儿臣而言,他并非败者,反而此人的才智谋略、勇毅胆气,让儿臣望之不如。今朝是他为我大殷的阶下囚,若是有一日……说句我不该说的话,若有一日母后松手不管了,或是没有您镇压着了,倘或十年二十年不败,也终有败的时候,介时儿臣、儿臣的孩子,又是谁人的阶下囚呢?”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居然带了深沉的悔悟思索之心。董灵鹫闻言,缓慢颔首,轻轻地揉捏着微酸的指节,微笑不语。
郑玉衡的重点却抓得很是准确——孟诚的孩子?谁的?皇后的?
他又一联想孟诚对别的妃嫔的态度,觉得以小皇帝的脾气,别的嫔御所生的孩子,于他而言,恐怕都没法让他这么精打细算、仔细地为之筹划学习。
……等一下,他都有孩子了?檀娘要做皇祖母了?
郑玉衡悚然一惊,望了望太后娘娘风华绝代皎如月轮的姿容品貌,喉结微动,总觉得有点儿不得劲儿。
孟诚见董灵鹫没有出言,便试探着继续道:“他生在蛮荒之地,是不假,可是倘若他没有能力、没有在周边的部落里打出几个胜仗来,难道北肃人人都是傻子不成,会把军队交给他?这样一个资源匮乏、每到缺衣少食以劫掠为生的部族和国家,寒苦地里,生出年少却勇毅的储君来,即便是不为学一些什么,只是去谈一谈,也好让儿臣安心。”
董灵鹫问:“若是让皇帝亲征,皇帝可敢否?”
孟诚沉默下来,犹豫了半晌未答。
她继续问:“若是给皇帝两万兵马,可以斗胜耿大将军否?”
孟诚迟疑道:“儿臣实在不能。”
董灵鹫注视着他的眼睛,语调不疾不徐,轻柔温和,但在前两句之后的此言,却仿佛充满了一股无形满溢的力量,浩荡如波、巍峨如山。
她问道:“若敌军逼至京都紫微宫外,皇帝可敢以剑相对,死社稷否?”
孟诚这次连犹豫都不再有了,当即回道:“儿臣必不后退,死江山社稷,死在母后与皇后之前,倘若抛弃母亲妻子、文武百官而去,合该万世天诛地灭,不配登此龙座。”
董灵鹫望着他,稍微向后倚靠些许,稍有放松之态,闭眸长叹,缓缓道:“虽是幼龙,也是龙身,以前江海里翻个个儿,哀家只当你是鲤鱼、是蛇、是蛟,如今养这么些年,倒长出角来了。”
孟诚这才回过神来,此刻,才恍然已出了一后背的汗。
“你想去见见,是好事。”董灵鹫一锤定音,算是准了,又补充,“但哀家先前说过,以你的身份,不该搭理他,要是行白龙鱼服、趁夜私访的事儿,反而小气。”
孟诚聆听片刻,也跟着点头,觉得这明面上不见、暗地里瞧瞧去看,怎么有点儿口不对心的模样。
“这样吧,”董灵鹫看了一眼郑玉衡,“难为郑太医跟那位北肃六太子一齐回来,让他代你去,要问什么,你写在纸上告诉他,郑太医照着念、照着誊就行了。”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