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骏把一群祖宗一个个送回房,嫂子也去安顿两个小的,回头的时候就剩大哥还在客厅坐着,她一屁股坐在旁边,颇有些疲累的叹气,隔了快一年才回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看精气神就知道一家人都经历了不小的风波,至少老爹和大夫人不该在这个年纪生那么多华发,可这样的经历就如黎嘉骏所经历的一般,其实都是可以想象的,倒是最出乎意料的一个,让她不问不快:&ldo;哥,我娘是怎么回事?她莫不是还沾着大烟吧?&rdo;大哥面色冷漠,喝了口茶,看着茶叶子:&ldo;你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样,说戒就戒?真这么好戒,这烟馆能开那么久?&rdo;&ldo;可上头不是禁烟禁的厉害么?眼皮子底下也敢?&rdo;&ldo;你也不看这是哪,川军可是双枪军。&rdo;大哥答。黎嘉骏默然,确实,川军&rdo;两杆枪&ldo;之名人尽皆知,所谓步枪大烟枪,有时候穷的用烟土当军饷发,天府之地想禁烟也确实是一纸空谈,可是……&ldo;我娘她就真的这么撑不住?当初在上海我怎么说的,你们怎么不劝劝?&rdo;&ldo;我与老二都把她绑起来过,又有何用,当初你失禁了,自个儿把自个儿堵门里,她倒是也戒到这个程度了,杀猪一样惨叫,隔壁都叫了军警,说是戒大烟也不能扰民,怎的,拍晕不成?她这身子骨,弄晕了还醒的过来?&rdo;对章姨太,大哥和二哥其实是完全没有爱屋及乌的,甚至黎嘉骏怀疑要不是自己上了身显出点&ldo;人格魅力&rdo;来,两个异母哥哥绝不至于尽心到这个地步。黎嘉骏也愁,她现在回想自己戒烟的情景还不寒而栗外加不敢置信,放到现在估计她就没这么有毅力了。她那时候刚穿,整个人都没弄清现状,只知道找到一件肯定是对的事情,那就凭着一口气做到底,现在看来,估计就那个举动让大哥即使心底疑惑也能接受自己的异状。毕竟就现在这样的宣传力度和高压政策,吸o毒者依然屡犯不止,可见要戒成功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更何况她还体会过那一口的美妙。&ldo;所以现在就供着我娘?&rdo;黎嘉骏这话问得很艰难,颇有些羞愧。&ldo;慢慢来了,时不时的给点,她瘾头大,最厉害时都要打针了,身子败坏的厉害,没法下猛药。&rdo;&ldo;哎……&rdo;刚回来就遇到这么糟心的事,心情真是非常沉重。大哥开始给她准备房间。自奉天的黎公馆到上海的黎宅,全家的生活水平与房子大小成正比下降,到了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独栋的小别墅,面积大概是上海的一半都不到。虽然有三层楼高,洋气的青砖瓦房,但进门迎面就是楼梯和一个直通后门的过道,显得小气不少,左右分别是会客室兼餐厅和门房,还有一间卧室和一个楼梯下的杂物间,后门旁边是厨房和厕所,这楼就住着海子叔金禾和雪晴一家。二楼则有四个卧房和一个书房,全部被瓜分了,最大的卧房与书房相连,是大哥一家子住。三楼原本是阁楼,但宽敞又够高,给改成了两个房间,一间带露台的是全家共用的书房和休息区,剩下那间便留着给黎嘉骏做卧室,里面都是木质建筑,这房子半新不旧的,地板踏上去嘎吱嘎吱响。住的是拮据了,环境却着实不错,她虽然搞不清自己住哪,却也知道是在繁华市区旁边的一座山脚下,这儿顺着山路上来,一溜的都是这样的小院,住的都是些有钱人,背靠青山面朝嘉陵江,远望过去苍苍茫茫的,还能隐约看到山下熙攘的街景,不得不说提早来做准备果然是有用的,光这房子现在到的人估计都抢不着了。东西都是现成的,黎嘉骏见家人的功夫,雪晴和金禾就一直在给她铺床擦桌子,等她进去时卧室要什么有什么,已经颇有人气,她一面感动一面高兴,和这对母女又是好一阵激动寒暄。几乎是一转眼,她便回了家,一个人躺在了柔软的床上,被子刚晒过,还带着烤螨虫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感慨的,只觉得绷了一年的神经被烤螨虫的香气泡得酥软,她伸了个惊天动地的懒腰,全身的筋骨嘎嘣作响,随后便是一阵更汹涌的绵软感,棉被好像变成了棉花,又好像变成了云,托着她飘飘欲仙。简直舒服得,不像真的。她缓缓闭上眼,坠入一片黑暗中。砰!啪啪啪啪啪!惨烈的厮杀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黎嘉骏全身冰冷,血液却在沸腾,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能和机枪同步,她四面张望着,漆黑一片中有这浓烈刺鼻的味道,这分明不是梦境,这肯定是遮天蔽日的硝烟!她跌了一跤,趴在一堆废墟上,艰难的爬了几步,碎石瓦砾磕着手掌和膝盖,一波碎裂的尘土砸在身上,哗啦啦一阵响,她抱头等了一会儿,等地面的震动消失,又再次往前爬,她看到前头有萤萤的灯光,不管是敌是友总要先过去看一看。一切都在晃动着,炸裂着,她的耳朵已经如蒙在水里一般,声音模糊而晃荡,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叫,一个日本小兵握着刺刀两步冲上来,他满脸污渍,耳罩朝后飘着,只有一口雪白的牙和发红的眼睛分外醒目,黎嘉骏一个打滚躲过一刺,她心跳如鼓,在那小兵扑上来时死死抓住三八大盖的枪柄,两人的身量竟然不相上下,他们角逐着,翻滚到了废墟下面的沟里,那儿躺着好几具尸体,中国的,日本的,血还未干,滚过时,满背的腥湿。她跨坐在了小兵身上,他眼里有慌张和绝望,愈发拼命的踢打着,黎嘉骏一声不发,只是闷头往下压着,其实她没有办法弄死这个小兵,中间挡着一杆步枪,她没有利器,可她脑子中什么计划也没有,她只是用尽全身力量往下压着,小兵的踢打渐渐无力,她即将把枪卡在他的脖子上……他忽然松开手,在她收不住往下扑的时候,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人类濒死的力量全集中在了她的脖子上,黎嘉骏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可她几近虚脱,眼冒金星,终于,她受不了了,松手开始扒脖子上的手,拍打,抓挠,扭动,无声的惨叫,她眼前一片混沌,舌头长长的伸出来,只觉得心跳已经在缓缓变慢,她无力的垂下手,忽然摸到身边有一只手。那手冰凉,粗粝‐‐握着一把刀。她从那僵硬的手里拔出了刀,垂下眼,终于看清面前小兵的样子,他的表情狰狞扭曲,她一挥刀,那表情便永远扭曲着了。刀片入肉的感觉残酷到温暖,她感受着脸上喷溅的湿热,再次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这一刀几乎将她被掐的力气全数奉还,他脖子几乎断裂,血肉模糊,伤可见骨。她抹了一把脸,湿热的血便糊到了手上,她甩了甩,却甩不掉,那血仿佛有千斤重,让她再抬不起手来。战场上脱力那几乎是等死,她惊恐的粗喘起来,受伤的喉咙里发出咯吱的响声,远处有隐隐绰绰的影子在过来,她挥舞着手里的刀,缩在尸堆里。来人在喊话,起先是日语【前面有个人!有人!】。随后是汉语&ldo;守住!守住!&rdo;,最后却变成了&ldo;嘉骏!嘉骏!&rdo;&ldo;秦梓徽……&rdo;她下意识的以为是那个人,在这炮火中,只有他会找她,她大叫起来,连哭带吼,&ldo;秦梓徽!我在这!我在这!&rdo;那人飞快的靠近了,忽的捧住她的脸,她定睛一看,吓得全身一抖,身边的嘈杂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她的惊叫:&ldo;大哥!&rdo;大哥满脸是汗:&ldo;骏儿!醒醒!醒过来!&rdo;黎嘉骏怔了一会儿,她眨眨眼,发现自己还在雪白柔软的床上,天花板上吊灯还反射着外面的天光,她全身虚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整个人都陷入呆滞中。&ldo;嘤!&rdo;旁边忽然传来哭声,她才发现几乎全家都在门边一脸凝重的看着她,发出哭声的章姨太背过身躯,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ldo;哦……&rdo;她梦游一般,刚开口,就发现嗓子沙哑,好像已经过度使用似的,她清清嗓子,再开口,还是火烧火燎的,&ldo;我,我做恶梦呢……&rdo;大哥此时整个人压在床上,膝盖压着她的腿,手抓着她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刚才在拍她的脸,他满头大汗,显然也累得不轻,表情却没有丝毫疲累,反而极为阴沉凝重。&ldo;不,骏儿。&rdo;他斟酌着,缓缓道,&ldo;这不是噩梦……你病了……&rdo;紫薇是谁黎嘉骏对精神病有心理阴影。那个同学当初就坐在她前面,沉默寡言胆小畏缩,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孩子。他每天最出挑的地方,就是在第二节课后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到传达室去拿班级订的报纸。其实没人跟他抢,可他就是这般拼命,这份报纸他可以看一天,免了和其他任何人交流的需要。她是当时唯一和他有交集的人,因为她要收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