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徜若她表面上对陈家兄弟颇多照拂,却背地里害死了他的母亲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的。鉴于祖母的躲躲闪闪,父亲对于这件事的不闻不问,陈淮誉甚至觉得,他们或者是和陆宝娟答成了某种交易。毕竟当年就是陈老太太压制着余凤林,二十年的时光不准余凤林上京城,不准她和陈澈团聚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余凤林含辛茹苦,侍奉着老太太,照料两个孩子长大,却是为了给陈淮安母子让路,能够顺利让陈淮安由外室子而成为嫡子,所以才让陆宝娟进门,让她去死的话,那她也死的太冤了。锦棠迈着步子,因怀中藏着只馒头,间或就会揪点馒头屑扔进黑龙潭中,旋即便有各类尺长的大鲤鱼扑上来,抢着那馍屑。陈淮誉见罗锦棠怀里抱着资料,回头望着云绘楼生闷气,柔声道:“罢了,如此暑天,弟妹且回家安静息养着去,这资料给了我,我去替你见那礼部侍郎。”锦棠究竟想问一句,自己生的是像谁。陈淮誉当着她的面,似乎是叫一声娘,但毕竟就那么一声,她也可能是听错了。陈淮誉走到一处石几前时忽而止步,对袁俏说道:“俏俏,天如此热,我要吃杯凉茶,你带着弟妹这位家仆,到咱们老宅子里,让丁大娘沏几杯凉茶来,我和弟妹要在此吃杯茶。”袁俏侧首扫了眼齐高高,显然看不上他这獐头鼠目还老爱看自己的样子,白了他一眼,道:“罢了,我自去便可,你们且坐着。”齐高高手一扬,大叫道:“这哪能呢?袁姑娘等等我,你且听我说,你家哥哥,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咱们还是酒桌上的好朋友呢。”袁俏极嫌恶的白了齐高高一眼,俩人走了。目送着袁俏离开,只有一处石几,并四个油木质的鼓凳。陈淮誉道:“弟妹先坐。”锦棠望着这鼓凳却是噗嗤一声笑。陈淮誉顿时一愣,锦棠随即掩面而笑,连忙又道:“无事无事,二哥先坐,我不过是想起件别的事儿来,才想要笑笑罢了。”她是想起上辈子,恰就是从这儿抱了只鼓凳,把英国府的大少爷,郭兰芝的弟弟郭才义给砸了个头破血流。她和郭兰芝就因为那个,上辈子一直红头对眼的,不过这辈子她连郭才义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提打郭才义了。俩人这才要入座,忽而也不知怎的,陈淮誉伸手将锦棠一拉,几乎是搂圆着她整个儿便将她环到了一颗树后。黑龙潭是整个京城之中树最多,林荫最旺,遮天蔽日之下也最凉快的地方。陈淮誉其人,自幼年便体弱,算得上以药培体,才能长大。是以,便盛暑之中,他遍身也是一股冰凉。叫他环着,森森一股药息。锦棠扬头,只能看到陈淮誉的喉节,在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疾速的上下动着。他两手圈围,将她困在一株大树的后面。上辈子,陈淮誉吃醉酒之后就曾拉过锦棠的手,她当然是一耳光搧过去,当然,也是因此,一直觉得此人有些轻浮。直到袁俏死后,他出家为僧,她才知他只对袁俏情深,是个情种。但一个情种,光天化日之下把弟媳妇压在树后,这算什么,滥情滥性?锦棠扬起手一耳光就准备搧过去。“弟妹,你不要有大的举动,缓缓回头,看那个男人,你可认识?”锦棠忍了巴掌,总算平静下来,缓缓从树后回头,便见不远处的石径上,果真有个男子缓步走了过来。这人穿了一件普通百姓们才会穿的那种褐衫子,头上还戴着顶八角帽儿,一眼瞧过去,就是个极不起眼的普通老百姓。但是,因为他走路是个威风凛凛的外八字,八品大员式的步态,锦棠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袁俏的哥哥,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袁晋。相隔不过两丈远,她和陈淮誉在湖边的树后站着,而袁晋是自林间的石径上走过的。边走,他还目光四处搜寻着,不知道在找什么。锦棠虽说上辈子冲动,到底吃亏吃到死,这辈子她不冲动了,她转头四处搜寻着,忽而手指湖面,指着湖里的鱼,颤声道:“二哥,你瞧那些鱼。”她方才只咬了小小一口白馍,都只在嘴里过了过,并没有吞下去。出来之后,一直揪着馒头喂鱼,此时水面上泛满了翻着肚皮,白花花的鱼,可以说,鱼肯定是吃了她吃的白馒才翻的肚皮。所以,可以想象,她方才要是吃了袁俏给的馍,而又跟陈淮誉分别了的话,会不会就死了,或者是晕在这黑龙潭边,那袁晋,是不是就是来给她收尸体的?“你的袁俏,就是你的袁俏给我下的毒……”锦棠哑着嗓门吼道:“她哥哥是来给我收尸的。你们陈府的人这是要害我。”陈淮誉往后退了一步,断然道:“俏俏是个好姑娘,要真是她给你下毒,她就不会故意告诉你馍是她蒸的。你且回家去,此事,我须得回府去查。”他初时以为罗锦棠与陆宝娟沆瀣一气,故意准备用她这张脸来气死余凤林。但陈淮阳钓人,还拉他作幌子,叫他把罗锦棠哄到慈悲庵去吃素斋,结果素斋中独独罗锦棠的馒头有毒。紧接着,袁晋前来,瞧那样子,确实很像是来扫尾的。既如此,那他的哥哥陈淮阳,陆宝娟,甚至罗老太太,袁晋,这所有的人,或者都加入到了想要给罗锦棠下毒的阵营之中,全都身怀疑点。徜若不是今日他故意留人,在此慢上一步,罗锦棠吃了馒头,带着个傻仆,会死的悄无声息。而他,陈淮誉,则会成为害死罗锦棠的那个直接凶手。锦棠默了半晌,叹道:“二哥,我且问你,我究竟生的像谁?”陈淮誉望着罗锦棠看了半晌,缓缓伸出手来,极清瘦,又干净修长的五指,指腹圆圆,缓缓触上锦棠的脸,他道:“小时候,我总说,娘啊,哥哥老是丈着自己是长,欺负于我。我极讨厌与他为兄弟,你给我生个妹妹吧,我会像隔壁家的哥哥,给她穿裙子,给她梳头,卖花来给她戴。我娘总说,我的小誉儿,娘也想啊,可是你爹远在千里之外,父母在,不远行,娘要在此伺候你祖母,无法给你生妹妹的。”“你就是我的妹妹,与我娘生的一模一样的,我的妹妹。”陈淮誉说道。本来就叫袁晋吓了一身的汗,陈淮誉这一声,吓的锦棠毛骨耸然:“所以,我生的像你娘?”陈淮誉一只手已经触了过来,抚上锦棠的脸,道:“见你生成这个模样,又是三弟的妻室,我该要愤怒,该要生气,该要觉得你和陆氏一般是个贱人,然后转身便走的。但我若走了,我便要叫人诬赖,是杀你的凶手,而我一念心软,留了下来……”他留了下来,于是救了罗锦棠的命。锦棠双手环肩,垂眸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气。却原来,上辈子,陈府一家人悄悄摸摸,瞒了她和陈淮安一世的,是这个。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却原来也是因为这个。锦棠葱管似的手指轻轻指上自己的鼻尖,抬起头来,断然道:“二哥这话,或者是在赞锦棠,但您得确信,我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与去了的婆婆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相像,您如今说这话,只不过是因为您还不了解我而已。”热泪盈眶从陈淮安走后迄今,过去整整六个月了,要说真有人想彻底从世上除去罗锦棠,那当是在六个月前就开始谋划的。而陈淮誉的归来,是个契机,是个正好嫁祸于陈淮誉的契机。恰如陈淮誉所言,此时冒然伸张此事,那怕告到官府,顶多也就打死两个无辜的尼姑,袁俏还要牵连获罪,倒不如暂且隐下,俩人俱皆装傻,然后警惕着,慢慢儿的推敲,分辩,看想要如此大费干戈,除掉罗锦棠的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