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插曲很快抹去。霍钰还有公事交待他。
两人于是坐在案几两侧论起生意经,论到小厮进来倒茶时分,才知天边已泛金红色的边。
“今日的茶不错。”口干舌燥时分,简简单单一杯茶都能得霍钰赞叹。
小厮不敢抢功,忙说:“是许家姑娘煮的。”他特意指了指屋外的庭院,“她说主君与陈公子论起正事,定会将吃茶吃饭抛诸脑后。但真要论得喉咙冒火了,也不值当,便亲自去厨房捡了些去火的食材,熬到现在。”
“请她去前厅歇歇吧。”霍钰搁下杯盏,又说,“问问她可要留下吃饭。”
小厮的小碎步迈得飞快,就像火烧屁股,不多时又进来回话:“许家姑娘说不吃了。她只是来送药的。”
“什么药?”
“瞧着是治腿疾的膏药。”
“那请她进来吧。如今日头不长,她再等下去便要黑夜了。”
许是为了避嫌,许还琼替霍钰换药的时候,并没有让陈隽去外头候着。陈隽倒是坐得住,眼观鼻、鼻观心,悠悠吹着茶上的热气。
许还琼的手热得发烫,霍钰这才看明白,原来她带进来的那只小火炉上是为了烘烤作用。
“往后还是教小厮来做吧。”他看她有两三个手指已经起了薄薄一层水泡。
许还琼昂头,对上他眼神又立马躲了过去:“大夫说这推拿手法细致,一个不巧就要推坏,我不敢假手于人。何况小厮的手多是粗糙的,如此推拿,你岂不更加吃疼?”
“没这么讲究。”
“再讲究也就讲究一时。待你好了,我也不愿如此受累。”
霍钰便不再多说,倒是陈隽不知为何呛出了声,往胸口拍了好几掌才咳出了误吞的茶叶。
“陈公子,可是这茶口味不佳?”许还琼并未停下手上动作,抹了一张膏药贴到了霍钰的膝盖处,她仍维持着半蹲的动作,只是微微伸长脖子,瞧向陈隽。
陈隽叹她确有一副好脸庞,和那些个名家们争相描摹出的女子图相差无几。但画中人都有一个通病,美则美矣,情意凉薄。
陈隽挥挥手,回道:“我是武士出身,偶然喝到这样精细的茶,闹笑话了。”
“若是喜欢,我差人天天给你送去。”
“这可不必。其实喝在我嘴中,都是水罢了。”
“喝久了自然能尝出其中不同的。”说着,许还琼又看向霍钰,“记得钰哥哥小时候也不爱喝茶的,总嫌礼仪繁复,被姑姑押着喝了几年,如今自然成了习惯。”
“噢。”陈隽长长地扯了一个字,不知如何应付,扯完就觉得失礼,便另起话头继续说,“敢问许姑娘,这方子是哪儿得来的?”
“从临安宫里求来的。”
“宫里?你去找了郡主府的人?”霍钰不由侧目,他知晓郡主府的为人处世,情急之下甚至抓住了许还琼的胳膊,“还琼,你不要这样犯险。”
许还琼瞧着他的手,定定出神,那朵泛着青又透着红的紫色椿花着实刺人眼睛,仅仅一朵就让她想起府门口的花团锦簇。她不忍再看,挪低了眼神,将霍钰的手拂下:“郡主府已是日落西山,表面不讲,但我想你给的药材已是她们唯一支撑。如今她们只剩妇孺幼儿,不敢轻举妄动的。”
“许姑娘说得在理,不过人心难测,霍先生的担忧实属正常。”陈隽忽地横插一句,“听小椿姑娘讲,她也正在找一味奇药,若找到了,许姑娘便无需犯险了。”
“小椿姑娘可真是有心啊。”
屋中三人皆浮出浅浅笑容。
此时此刻,闻人椿正铺着一张纸。她不讲究,拎起一支记账的羊毫,便蘸进了墨水。
家书,她毕恭毕正地写下二字。又卡壳了。
要从何说起呢。那些药材他该是看到了吧,再提一句,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想表功劳。不如问问定价几何,需不需要让人多多采摘。可她转念一想,这是家书,起的头一列,字字离不开生意,是否过于没心没肺了。
不如写写系岛的所见所闻,可她总在那么几个点上转悠,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有什么瑰丽风光。唯一瑰丽的好像就要属苏稚家小娃娃的笑脸了,跟春日和风一般,吹得从此不见夏秋冬。唔,这一句感慨不错,她立马填到了竹简上。
有了第一句,后头的东西写起来便是行云流水,洋洋洒洒便有了半卷。只是从头读过一遍,闻人椿的脸又垮了下来,怎么自己看着很求子心切啊。她不愿让霍钰为难,沉思之下,便将这一卷彻底废了。
待到这卷家书趟过山水送到霍府的时候,徐徐展开,只有淡淡几笔。她写自己过得顺遂,要霍钰努力加餐饭。
闻人椿才开始读些长词,没有耐心一字一句地研究。若她知道努力加餐饭的来源是一首别离诗,恐怕是绝不愿意触这个霉头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闻人椿没读到的,许还琼烂熟于心。她捏着卷则,似哭非哭,手一紧,牙一咬,便趁软塌上的人还未清醒,将这几个字连带着下头寥寥几笔涂出的奇怪小宅子扔进了废书篓中。
“娘!娘!”霍钰又起了噩梦。
许还琼连忙跑去软榻边,握着他的手,好让他有所依靠,慢慢醒来。
可他醒得并不真切,阴霾光照下,他抚着许还琼的脸庞还以为是娘亲来托梦。他有太多话要跟娘亲讲,譬如家仇、譬如誓言,于是如抓到一支藤蔓,不停地往自己胸口处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