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湖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巴掌就往唐缈头上掼去。唐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压根儿没准备,加上失血过多今非昔比,于是像张纸片似的往后倒。淳于扬条件反射似的把他接住,扶正站好。“唐缈你龟儿子!”司徒湖山怒发冲冠,“你连唐竹仪的坏话都敢说?你也配姓唐?”唐缈头晕脑胀捂着脸喊:“龟儿子!你这假道士、假司徒湖山,唐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配生气?!”“我、就、是司徒湖山!!”假道士跳脚。“姥姥说你不是!”“因为唐碧映那个瓜婆娘她……她……她……”司徒湖山“她”了半天,突然没下文了。过了好久,才有些幽幽地,用低了八度嗓门地说:“你不要讲唐竹仪坏话,如果让唐碧映听到了,绝对饶不了你。”唐缈听着话音有异,就忘了恼恨他冒冒失失打人了,心想这孙子难道知道什么内情?司徒湖山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对着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和你同样多,但是我虽然年纪一大把,却没你这么瞎!我知道唐碧映为唐竹仪守灵,为他守宅、守宝、守诺言、守秘密,甚至除了她谁都不知道唐竹仪死了以后到底埋哪儿了,你觉得因为什么?因为他们俩合伙写小说?”他不再说话,而是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趿拉着破布鞋出去了,在天井里点燃一支黄鹤楼香烟,蹲着的背影显得颇为落寞。忽然他扭过头来,用烟头点着离离说:“你啊,大姑娘家思想这么阴暗,都是从小缺乏教养的缘故。劝你当着唐姥姥的面也不要满口喷粪,她年轻时候杀过的人比你骂过的还多!”什么?杀人?……所以司徒湖山还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只是不肯吐露。他到底是真是假?他对唐家的了解远在其余人之上,口呼“唐竹仪”、“唐碧映”等人的名字也毫无生涩,难道他是他们的知交故友吗?可为什么姥姥又不承认他,说司徒湖山死了。那个1966年就故去的人又是谁呢?人们各怀心思地缄默,突然唐缈问离离:“其实你不确定唐家是否有黄金吧?”离离赶紧一口咬定:“就是有!”如果迟疑了,那她这次过来就变得毫无意义,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回去叫人笑话。唐缈点头,又扬声问司徒湖山:“表舅爷,其实你也不确定吧?”司徒湖山闷闷地说:“唐竹仪不会骗人。”唐缈转向周纳德,老周立即撇清:“我真不知道这事!”唐缈望向淳于扬,后者也不知道脑袋里盘算着什么,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唐缈于是再度环视眼前这些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极为讽刺,他本来眉清目秀,这么一笑便显出了刻薄。他心想干得好哇,唐竹仪!管你当年是喝醉了酒,还是脑子搭错了筋,或者有心骗人,总之你用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能在几十年后依然牵着眼前这帮人的鼻子走,可真是了不得!让他们虽然偷到了钥匙,却不知道该往哪个孔里插!邓公说过,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所以不管杀过人的祖宗还是菩萨一般的祖宗,能在死了之后还能克制小偷强盗王八蛋的,就是英明神武的好祖宗!“有黄金又怎样?”他笑问,“你们得不到啊!”“白来一趟!哈哈哈哈!”他越笑越开心,把嘴里的一点儿残血都喷了出来:“行了行了,不管有没有黄金,既然我的两个条件都达成了,那就放你们走,但愿你们美梦成真、终得报偿!”说着就牵起唐画的手往后院走去。一直沉默的周纳德赶紧问:“哎小唐,那解药呢?”“没有!真的!哈哈!”唐缈一时笑得停不下来,也不知道为啥那么好笑。他甚至感觉唐家的祖宗们——那些会用毒的,会使机关的,囤积惊世财富的,还有深不可测的唐竹仪……忽然间都附到了他身上,和他一起居高临下地嘲笑眼前这些自以为聪明的王八羔子!直到他接触到淳于扬的目光,才渐渐止住了笑声。淳于扬的目光像两根针,锐利而雪亮,扎穿了他那点从祖传恩荫而来的得意,扎出了他的心虚。是啊,有什么好笑的?姥姥不见了,唐好失踪了,唐画不管何时何地都只会啃手指,而他自己还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祖宗们也能预见这些无可奈何?唐缈忽的又颓丧起来,他的情绪在屡次昏睡、吐血之后变得容易起伏,就像人喝醉了酒,控制脑子的阀门不灵光,他脚下仿佛踩着棉花,心情一会儿在云端,一会儿在深渊。淳于扬说:“唐缈,他们可以离开,但我不能走。”“为什么?”“不为什么。”唐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了声:“嗯,那你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跟着我。”“他们”当然是指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唐缈不打算让那些人窥见唐家毒水深沟机关的秘密。黎明将至,行将圆满的月亮即将从西方沉落,除了这轮朦胧的、发着微光的球体,唐家宅院里没有任何照明。明天就是七月半了。说起来真奇怪,明明是同一个月亮,也是同一个形状,七月半的月亮看上去和八月中秋的就是不同,仿佛是从墓里盗出来似的,带着区别于人间的幽光。唐缈不需要照明,因为他牵着唐画,她是穿梭自如的小蝙蝠,是会光线会拐弯的探照灯。他们将那四个人甩在身后,快速地走进了祖宗祠堂所在的小院,推开厚重陈旧的木门。寒气从唐缈的脚底升起来,他害怕这个地方,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迈过门槛。在祠堂西侧最里边的角落,和放置唐竹仪遗照处相对的地方,角柱底下的石墩附近,有一块做了记号的、活动的青砖,搬掉砖就可以看见那里也有一个锈蚀的铁环,和外形大门背后的铁环相同。姥姥在信里告知,拉动它便可以收起机关。唐缈在唐画的带领下走到祠堂最深处,蹲下,掏出口袋里的半盒火柴,划燃一根、两根、三根……这才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下找到了姥姥所说的那块记号砖。他起开青砖,把几乎烧到手指的火柴柄扔掉,然后双手摸索到一件冰凉的铁器——是个环状物体,上了锈,小小的,似乎用女性的手掌去握它更合适。他抓住铁环,提醒唐画让开些,接着奋力一拉,果然拉出了一段铁索。他屏息等待着脚下那种电机的嗡嗡声,机关运作的咔咔声,以及震动和摇晃再度出现,然而没有。“画儿,感觉到动了吗?”他问小蝙蝠。“不动呀。”唐画细细的嗓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于是他再拉,再拉,又拉。“动了吗?动了吗?”“缈,在干啥子?”唐画很不解,什么动不动的?唐缈再拉两下,始终没动静。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再度拉动铁环,发现确实到底了,纹丝不动。“……”“动啊!”“你动一动啊!!”“你为什么不动啊??!!”“……”他扔开铁环跪了下来。啊……我的亲姥姥,这算什么情况?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摸黑冲到祠堂门背后,划亮火柴去看另一截铁索,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二者不对称!打开毒水深沟机关的那截铁索比关掉机关的这截要长一倍多——那一截大约有一米五,这一截还不到五十公分。制造机关的唐家会缺这么一小段铁链子吗?应该不会。事实上任何沉醉于制造精密机关或者仪器的人都有完美主义倾向,他们喜欢对称,平衡,顺滑,恰好,严丝合缝,同一个机关上一长一短的两条不般配的链子,说不定能让机关的设计制作人想起来就如鲠在喉,以至于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