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笑开口,跟卖唱似的:“孙太太,我帮你做个脸吧。”她以为自己失聪幻听:“啥?别消遣老娘,要死自己去死。”是是是,她无论怎么说,我都会带着露水般的笑脸继续说,我给你做个脸吧。大概刻薄人当得久了,房东太太占便宜的念头就习惯性地水涨船高,一面叫我进去,一面警告我:“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啊,我不会减免或宽限你房租的啊。”我苦笑着点头,喃喃说:“没事没事,我是不想把这些东西浪费了,不如造福街坊。”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磨砂膏,心里不由得咚咚乱跳。下午拿陈太太练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瞬间变成熟手技工,三下五除二,开练。随便拿清水擦擦脸,随便在上面按摩了两下,出于被压迫阶层对压迫阶层的本能芥蒂,我按摩的时候,主要出动了左手的食指,凭良心说,房东太太的皮肤真不错,虽然黄气重一点儿,又起斑,但质地细腻,底子是好的。应付了前面的程序,我直奔主题,扭开磨砂膏瓶盖,怀着一种类似于壮士断腕的心情,我还是按正常的动作往左手食指上倒了倒,这次滚出来的液体同样变成小小的珠子,欲落不落,但颜色微黑,不似洗脸液那么晶莹。磨砂膏敷上房东太太的脸,那些小珠子像有了生命一样向各个方向滚开,我十个手指忙忙碌碌跟在后面,好像搓面粉那样搓来搓去,过程中房东太太微微张开眼对瞄了一下,瞄得我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可能看在免费的分上,她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又闭上了眼,我得以继续工作,直到我看到一层奇特的黑色浮起。那不是污垢,因为那甚至不是实体。那是一层混合了黑色微粒的空气,从房东太太的毛孔里徐徐逸出,好像是她戴的一个假面具,我呆看了一阵,拿棉花蘸了水轻轻一抹,那黑气刹那不见。细细看她脸上,好似并无明显变化,或者,有什么变化我现在看不出来?房东太太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松了一口气,悄悄起身溜走,走到门口折回来,把她家所有的钟表,连冰箱上的定时仪在内,统统拨快了一个小时……这天晚上,我怎么睡也睡不着,一直怀着相当兴奋紧张的心情,等待隔壁有什么奇迹发生,但是我等到的是陈太太偶尔起来把尿以及喂奶的小小动静,可能房间干净了,那些小孩子都睡得好些,今天真是意外的安宁,其他一律欠奉。时针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对奇异事件的好奇心杀死了我所有的控制力,我终于爬起来,悄悄跑到走廊上去,准备找个莫须有的借口去敲房东太太的门,一定要看看她的气色或行为有何变化,就算她下分钟把我扫地出门都无所谓,我现在有后路了,最多晚上去睡巷口面店的桌子,把苍蝇崽子们都赶尽杀绝。苍蝇崽子们之所以还有机会在隔天生存下来,是因为我在走廊里就遇到了奇异事件。我遇到了房东先生。这位房东先生,我住他房子四年了,总共说了四回话,就是每当年终房子检修,他会过来瞄上一眼,当其时也,就好像死刑犯人要拉去杀头一样,满脸青气,两眼失神,跟他说什么他都以“噢噢”相应,没几分钟,就轻飘飘地走了。其他时候,我永远在楼梯上和他擦肩而过,好歹也是一个屋檐下,他当你完全是透明。但这下,沉默的房东先生就坐在通向八楼的楼梯上,穿着蓝色布睡衣,神情激动,眼色闪烁,要不是头发花白,胡子拉碴,那感觉活脱脱是一个二八少女怀春,正在后花园等情人私相来会。我冲动地开门而出,和他对个正着,避无可避,傻呵呵举手招呼:“孙先生。”噎了一下,冒出一句,“早……”他看到我,居然一点儿没惊讶,或者干脆他就没工夫理会惊讶这码事,猛地一下跳起来就拉住我,压低声音,但声音里有无限欢喜地说:“静静理我了。静静又理我了。”我愣了半天,说:“谁?”他白我一眼——老头儿还来这套,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冷战,房东先生就一点不觉得,还是继续跟我倾诉:“她恨我啊,恨了多少年了,说一辈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一辈子让我做牛做马,做到死她都不会多说我一句好话的。”嗯,从平时对他们夫妇生活的小小了解来看,房东太太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女中豪杰。那今天她改变方针政策了?房东先生猛点头:“她给我端茶,还让我早点儿睡,等我去睡觉的时候,她看我肩膀痛,竟然给我按摩……”端茶,按摩……夫妻之间只要做到这两点,就值得对方出钱出力之外,还半夜三更跑来走廊上感恩戴德?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怕结婚啊?太荒谬了!房东先生摇摇头,欲言又止,再坐一会儿,激动得差不多了,起身悄悄回去,脚步轻盈,背影里都透出幸福。可见这倒霉蛋以前过的什么日子。莫非这是磨砂膏创造的奇迹?但是……让一个女人对老公好,这是靠磨砂可以做到的吗?恐怕磨刀石都不行吧。巧合,一定是巧合。念叨着巧合我跑回去,这下子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在客人埋头猛吃的时刻,忽然一条菜青虫哀怨地从面碗中浮出来,和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这位吃面的,孔武有力,粗汉一条,今天绝无善罢之理,在客人把整碗面以泰山压顶之势砸到我脑袋上之前,我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先把致命武器控制住,然后好言相劝,动之以情:“对不起对不起,怕你饿着我们做得有点儿快……”人家想砸的冲动和行动都更强烈,我继续晓之以理:“我们今天买的青菜太新鲜了,没农药,虫都爱吃……”脑袋很快就完蛋了,我举起双手乱舞保护重点部位,诱之以利:“不收钱,不收钱还不行吗?”双手碰到了对方的手,我顺势紧紧捉住,突然感觉一种奇异的气流从自己手中流向了对方手中。对方强力挣扎了两下,随后力量慢慢变弱,最后软下来,眼神显示出与身材不相称的温和,叹了口气说:“算了,大家都不容易。”拂开我,起身走了。我迷惑地张望他的虎背熊腰,以及桌上那碗青虫汤,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那只手指呈现温柔的粉红色,细嫩得似满月婴儿,在其他四指之间,显得分外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哎呀,杀蝇未必真豪杰,劝架如阿不丈夫,食指兄,你有种。不管怎么说,有小费都是好的。我拿了钱,屁颠屁颠跑去不远处的杂货店,买了两斤苹果,想了想,再称了半斤水果糖。拿回家去,进门刚想叫陈太太出来吃水果,先看到房东太太的背影,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里。我的雀跃心情顿时往下暴跌了十几个百分点,几乎跌破今天的历史最低线,小心翼翼打招呼:“孙太太,吃饭没……”她转过来,意外的神色安祥,看看我,说:“还没吃,四宝,我和你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