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骑马已令杜仙仪筋疲力竭,又或许,这烈焰之中稳如泰山的身影,也和自己一样忍受着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不安。“嫏嬛、葶苈,我没叫错吧?”两姐弟这才想起,对方还没问过自己的姓名。“是,我就是温嫏嬛,这是我弟弟温葶苈。”杜仙仪又笑着问葶苈:“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当然知道,葶苈是一种草。”温嫏嬛显然没有心情享用这种惬意的对话,直接问:“我们就不管爹娘和一姐了么?”杜仙仪站直身子,肃然答道:“我会想办法的。”葶苈抱着姐姐的手臂,小声问:“他们不会……死了吧?”杜仙仪正色道:“不会。若真死了,直接抛尸家中,一把火毁尸灭迹即可。可我在你们家找了个遍,都寻不见半个人影,想是被歹人掳走了,但一定还活着。”“一姐是为了保护我们不被发现,才被他们逮住的!若不是她,我们可能已经没命了,怎么可以丢下她就走!”嫏嬛恳求道,“你有办法快些找到他们吗?”杜仙仪无奈地摇头,“嫏嬛,此事非同小可。你们是漏网之鱼,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铺天盖地找你们的下落。我就算无法寻回你爹娘与长姊,也不能让你们落入魔掌。至少现在,我应先将你们好好安顿,以免暴露于人前。”“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后就住在琪花林了?”嫏嬛问。杜仙仪点头,“委屈你们了。”自那一日起,琪花林就成了两姐弟的新家。杜仙仪说,这里有楚辞里出现过的每一种植物。她将小庐唤作紫坛居,将门前的小池塘命名为金池。在林子里绕上一周,仿佛重读三闾大夫所有的诗歌,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能付诸芳香,化于空灵。两姐弟眼中的仙仪姑姑,何其潇洒任性,博学多才,只叹天地间竟有如此完人。葶苈太小,大概不曾留意,但嫏嬛清楚父母交友甚广——什么才子高士、草莽豪杰,无一不是远近的风流人物。不少人还来过家里,与爹娘煮酒谈欢。镇上离家有一段路程,三姐弟又极少出门,因此几乎未沾过木荷镇的烟火气,反倒是有着生在书香门第的强烈自觉。杜仙仪从未登门拜访,因此两姐弟不认得她。但她手上有许多与父母来往的书信,字迹确切,嫏嬛没有丝毫怀疑。更何况,姐弟俩依稀记得父母提过这个曾义结金兰的杜仙仪。他们那时还说,仙仪身在江湖,少有寻亲问友的闲暇,以至于嫏嬛一度以为,杜仙仪在一个叫“江湖”的地方为官。从来只出现在闲谈中的人,如今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带了这么多关于爹娘的故事,嫏嬛深感安慰之余,却难掩悲怆,甚至还有些怨杜仙仪——怨她从虚无处成真,与父母调换了位置,反而令双亲变成了缥缈的面孔。初到琪花林住下时,嫏嬛和葶苈每天都会一早爬起来,先是伏窗看屋外有无来人,再到金池边,上上下下寻找外人涉足的痕迹。葶苈会比嫏嬛抢先一步冲到林道里,在花香中张望,渴望听到远处走近的脚步声。一天、两天、三天。依然没有爹娘的消息。一月、两月、三月。杜仙仪会说,可能爹娘也在找他们,只是不知道姐弟俩躲在了这里而已。葶苈则会哭着反驳,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还会相信哄小孩的话。金池的微波在他泪眼中化为一抹橘黄色的残影,而嫏嬛只能从背后紧紧抱住弟弟,轻声安慰道:“没事,有二姐在。”一年、两年、三年。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也不多去想了。最初,杜仙仪其实并没有刻意将他们禁锢在琪花林中。火灾三个月后,她便第一次带着两姐弟去镇里置办新衣。临行前,她反复叮嘱:“切记,无论谁人问起,都不能说自己是温公的儿女,我自会解释。若是见到你家的熟人,赶紧拉我衣袖,我好绕路而行。”而去镇上时,杜仙仪也刻意绕远路,没有经过温家门前。葶苈年幼,原本就不大认得路,因此没有察觉。但嫏嬛心知肚明——杜仙仪是不想让他们见到自家门庭化为死灰,更添伤情。可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反而更加提醒了她家破人亡的事实。小时还觉得,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何其悲壮。如今只觉他虽不曾入门,家园尚存、家人安好的希望却从未泯灭。而自己不仅不能见家门最后一面,就连亲人也不复存在,心中空荡荡的,不知所依……如此走了几趟后,嫏嬛便不想再离开琪花林了。她无法忍受不能承认自己是林文茵与温言睿女儿的煎熬。她知道杜仙仪有她的道理,但又发自内心地不想去演这场戏。与其卖弄自己拙劣的伪装,倒不如直接躲开所有好奇的目光,乖乖做一个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