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带讽笑,元成狼狈起来,“德琳——”她说的,他记得,是他以昊琛折损了粮草那回事为幌子找她时说起的话,“舜娘的事,我确实有愧……”
“我再一想,发觉那次还有一件事蹊跷:李节度使并未上报,您又说那折子不是威远将军的函件,那么,殿下从何得知平卢的事?”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元成,“平卢也有殿下的人吧?”
“是。”元成不能再由着她往下:她说的是实情,可事情,真的不全是她以为的那个样子,至少,不是她以为的那么严重,“京中一样有平卢的探报,”见德琳闻言拧眉,直要反驳,苦笑,“我还不至于无中生有。”如今在她眼里,他成什么人了?“权当我是在替自己辩白,德琳,你敢说宫里就没有你们……就没有为你们杜家通风报信的人?”怕激着她,他未敢说“眼线”二字——古来君臣,再怎样彼此倚重也免不了要相互防范,臣下说“伴君如伴虎”,为君者又何尝不怕臣下有异心?在对方身边安插耳目或培植亲信,更多时候不过是为了早一步知道对方的动态,防患于未然。像嘉德帝身旁的崔总管,那般忠心严谨,一样与杜尚书有私下往来,还有他身边的陈升,早就被徐家收买了个彻底吧?——不点破不意味着不知情,听之任之,不过因无关大局,且有些想让对方知道的讯息,正可借了这些眼线的嘴传递。这当中的道理,若是平常说起,德琳必然懂得,可在爆出了舜娘的事之后……她,可还听得进去?
“明白了。”德琳片刻垂眸,抬眼时,神情平和,“殿下的意思是各自都不过为了知己知彼,以便能自保而已。”
“是这个意思。”元成如蒙大赦,两手合了德琳的手于掌中,感激不已——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信他了。平生,他长于筹划,凡事谋定而后动,唯有这一次,他来不及思谋,也找不到章法,唯知不能让她被此事所伤……来时,他都做好了准备,要打要骂都由她、只要她别因此事否决了他就好,却想不到她如此通透,“不管怎么说,舜娘的事,是我不好,你别……,你要生气也是应当的,我……”
“我没生气。”德琳轻轻地从他掌中抽出了手。元成却疾快地又拉住了,“这样子还说没生气?”他自以为知道症结,“昨日那盘棋,我不知你事先……,故而最后下那杀招,我是想早点儿结束了棋局跟你好好说话,并无别的意思。”他迟疑过,因听出她是在借棋说事,可他实在不以为事情能靠棋语说清,是以才落子未容情。对昨日的她而言,那无异于心头一刀吧?
他愧悔溢于言表,德琳望着他,心里哽得难受,“那,要是换做今日,殿下会如何?”
她问的,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吧,但,元成一怔,继而,别开了眼……虽只是极短、极短的一瞬,却如电光石火,德琳顷刻彻悟,尚未自觉,已然惨笑,“是我糊涂了,不死心……”
“别那么笑,德琳!”元成回过神,心里像被人生扯了一把,顾不得是酸是疼,一把掳住她,箍在怀里,“别这么笑!”终于想起为何觉得她昨日的笑似曾见过,是从前在梦中,梦见她盛装向他告别……再看她此时的惨笑,心慌得仿佛裂开了一个洞,人直直地往下坠,一直坠一直坠,再无尽头,“别这么笑!”他竟只能说这一句。
“那要怎么笑?”德琳气苦难言,死命推着他,元成如何能由着她挣开,同样下死力地箍着。沉默的纠缠中,元成的手触过德琳腰眼,德琳受不住痒,“呵”地笑了一声,元成猛想起元沁从前说的“想让教习放开脸儿还不容易?你呵她的痒啊”,顿时如获至宝,腾出一只手呵向德琳的腰、背、腋下,“我看你笑不笑,我看你笑不笑。”
“殿下!”德琳作色,可不等说出什么狠厉的话,已被元成袭中,“呀,别,呵呵,别闹,放开我,呵呵,”她笑叫出声,拼命挣扎,元成一个未制住,她笑滚在榻上。元成跟过去,再接再厉:终于能看到她绽开笑靥、听到她的笑声,尽管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手段,他也在乎不得了,“还敢不敢气我了?敢不敢了?”他边呵边问,德琳已笑不出声了,单袖覆在面上,侧俯在榻上浑身乱颤。元成忽觉出不对,停下手,慢慢去掀开她的袖子……
袖下,德琳满面泪痕……
“德琳,”元成大恸,“你别这样子。如今的事,尚书大人事先是知道的……”
“是么?”德琳任由眼泪自干,“家父知道他会身陷囹圄、满门收监?还是,”她直直地望着元成,“他知道他并非执棋人,而只是颗棋子,还是终被抛弃的棋子?”
她语气平淡,不闻怨怒,不见悲喜,却像一根尖锐的刺,刺得元成惭愧而恐慌起来,“德琳……”她实在、实在太过敏锐,他不过一时失神,就被她看出了端倪,想说事情不会像她想得那么糟,可他尚无把握的事,他如何对她许诺,况且,他确乎违背了初衷……
德琳看清了他每一个神情,心中渐渐空寂,定定地望了他一瞬,慢慢地举袖遮脸,侧身向了壁里,“我累了。……您,且自便吧。”
“德琳……”元成望着那瘦削得仿佛只手能折却倔强地不肯往一处佝偻的背影,心口淤痛得似要裂开,“德琳……”终是只能叫着她的名,说不出更多的话。
德琳在袖下对自己苦笑,“……我明白。我是真的累了。您,不必多虑。”她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和元成,都算得上能言善辩的人吧,谁想到也有语竭辞穷的一天……就像,她从不怀疑他们之间是脉脉情深,这一刻,她却宁愿从未遇到、从未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