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生良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像是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其二,凶犯背后···还藏着一个人。”此时,符生良脸上的笑容已全部消失,只剩下一片肃然的冷峻。他看着她,眼中是一种怀疑的探究。她回望着他,眼中是一种淡定的自信。许久,符生良才低下头,抬手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细细嚼着,眼神飘忽,似是在思量,又像是在走神,“姑娘这些结论是从凶案现场得来的?”“我与兄长从未进过那间屋子,中毒一说全是出自云西的推测。”云西粲然一笑。“哦?”符生良眼中疑惑更甚。“推测?没有凭据瞎猜的吗?”还没说完,嗓中似是很不适,掩唇干咳了几声。云西欠起身,也为他舀了一碗汤,和声细语道:“大人着了凉,需多用些清淡的,烧肉油腻,病好再用吧。”转移话题,拖延秘密的揭晓,才更抓人心。云西要的就是吊他胃口。符生良接过碗,展齿一笑,道:“多谢姑娘提点。”这一笑,坦荡爽朗,不似之前的轻佻,也没有任何杂质。云西忽然想起了殷三雨,如果是那个家伙,趁机摸个手揩个油都是可能的。“案件卷宗可有酒醉记载?”她问。符生良思索了一阵,道:“没有。”“咱们滕县仵作做事可细致?会不会有遗漏?”“不会,徐仵作出身仵作世家,做事极其严谨细致,且眼睛毒辣。即便根本没人去看他的文书,他也会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乱。其志其才,比之三法司里的仵作都丝毫不逊。”符生良答得斩钉截铁。云西听着,慢慢捋回思绪,缓缓说道:“我看过吕家大门,门栓处损坏严重,像是被人从外面砸坏。那插栓工艺复杂精致,很难从外面偷偷撬开,所以我想,凶手才不得以,要砸门而入。但是如此损坏,势必会发出声响,即便压着声音,也能吵醒没有醉酒的吕德才。尸首抬出时,我扫了一眼,死者身形高大,比贾四至少高出一个头,清醒的时候,那贾四绝没有十分胜算。可死者身中数刀,却没有反抗过,定是在无防备时被人下了手。吵也吵不醒,任由别人砸门而入,我推测他或是被人提前下了药。”符生良撇撇嘴道:“如此推测,没有真凭实据,怕是不牢靠吧。即便真有中毒迹象,会不会是贾四提前送给吕德才,知道他吃了晚上必然昏睡不醒,怎么就能肯定背后另有其人?”------题外话------我是小注脚哈哈知县与云南的对话含沙射影,引用屈原《渔夫》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要你的命“如果是贾四下的药。”云西随手夹了一条鸡腿,极其自然的放进自己的碗中,然后抬起头,表情严肃的说道:“就意味这是一场计划精密的谋杀!”符生良盯着那只鸡腿,眼神跟着她的语气也陡然一凛。“咱们且看看这场谋杀究竟精密到了什么程度。首先他选择吕妻回娘家的时候下手,并且没有直接毒死吕德才,刻意让他在昏睡中死于乱刀之下,之后又伪作山贼打劫,还提前做了身在外地,不可能出现在现场的托辞,真是算得上是步步为营,处处谋划!”“可是如此心思缜密的人,竟会连檐下的兽皮都不收起来,就谎称去县城卖货,而且,这样可笑的错误他犯得还不是一两处,所以才会被小女子当场揭穿,如此表现,难道不是前后矛盾吗?所以云西推测,贾四身后,定然还有一人!接下来,就是一一核查,落实推论所有环节!”“一一核查?”符生良皱了皱眉,似是在思量着她的话。云西正色道:“第一步,便是查验尸体,细查有无中毒!”“详查尸体?”符生良喃喃着,低下了头,他端起酒杯,轻轻转动,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云西皱起了眉头,她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符生良饮了一口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道:“云姑娘以为,滕县这个地方适合详查吗?”“此话怎讲?”云西疑惑道。云南也蹙紧了眉头,符生良话锋一转,必然大有深意。“云兄与云姑娘可还记得,吕家院里发生的事?”符生良又抿了一口酒。“吕家?”“二位在吕家门口戳穿贾四的谎言,符某虽并未在场,却也猜得出当时的情景。”说着,他抬起了头,含笑的眼睛射出犀利的光,“那殷三雨,殷捕头绝对会说此案是山贼抢掠,并且张罗着要草草结案,符某没说错吧?”云南点点头,沉声说道:“听县丞将过,征战沙场,九死一生,那殷捕头应是有些本领的,如此明显的破绽,他不会看不出,却坚持草草结案,看来是另有缘由了。”云西一翻白眼,另有缘由?哼,不是受贿,就是受胁迫了呗。金瓶梅里,西门庆合谋潘金莲杀死武大郎,不就是买通了衙役仵作,最终定了个心疾而终,草草结案的?不过想来也没人敢胁迫那滚刀肉一般的殷三雨,剩下的就只能是受贿。“云兄可知,滕县有多久没出过凶案?”云南没有回答,符生良也没想要人回答,他自顾自的说道:“三年!整整三年。”“看来前任县令大人治县很有方啊!”云西语带嘲讽。“哈!”符生良扺掌大笑,笑得十分开心,仿佛只是在讲一个家常的笑话,“三年无凶案,不是因为没有凶案,而是所有凶案都被他们抹成了意外!”云南的脸色却越发的冰冷,两道剑眉紧紧蹙在一起,几乎拧出了一个川字。符生良继续说道:“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况且升平之世,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功劳!”他转着手中空杯,语气愈发的轻佻,“我想,你们兄妹二人也不要太较真。日后不多事,甚至是不做事,就有俸禄拿,优哉游哉的不是很好么?”云西扫了一眼云南,她觉得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怀揣满腔的抱负,却先被现实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他会如何反应?坚守原则,拍案而起,而后绝尘而去,离开这个污糟的地方么?但哪里又会有绝对干净的地方?太平盛世时都净土难寻,更何况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明末时代。那么,刚直不阿的他会选择妥协吗?她很期待,期待他如何妥协,期待他最后的抉择。“人与人不同,人与人的志向也不同。”沉吟了许久,云南才缓缓开口,他望着符生良,冷峻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云南无意标榜自己,想做的,和徐仵作是一样的事,那便是‘本分’二字。”“刑房吏不同于仵作,仵作如实记录,没人去推断,去核查,就和没记一样。刑房书吏则是去推断,去查实,去证明有无罪。动一点便要牵动方方面面。云兄这一句‘本分’,可是会要命的。”符生良冷冷笑道。“谁的命?”云南昂首回视。飘荡着菜香的温暖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