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记得先帝登基后王府四周那些森然而立明火执仗的御林军。那时他父王的棺木尚停在厅堂,夜半长明灯幽幽的火光将他兄弟二人苍白的脸色映得阴晴不定。他们便在棺前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枯守了三天。惊弓之鸟实际上是当时他们的写照,每每仆人走过,风声树动,他们便会在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沉,所有的动静仿佛都会化成宫中传来的万劫不复的旨意。
如此风声鹤唳三日之久,终于先帝的心腹范临川携旨而来。
圣旨出乎意料,竟下令将他父王厚葬,令他兄长继承爵位。他那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去,也见他兄长满脸的惊愕。随即他便听见范临川恨恨地道:&ldo;王爷接旨罢。&rdo;他们接过圣旨,还未等站起,范临川已拂袖扬长而去。
他缓缓地站起来,却见兄长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如同走珠般不停掉落。
然后他们相望不语,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冰凉的手。
段成悦深深吸了口气,走出大门。
囚车已经走的有些远,开路的锣鼓渐渐不再喧哗。段成悦的目光越过围观的行人,往高高囚车里的范临川望去。
侍卫转过头问他:&ldo;王爷,您要去刑场么?&rdo;
段成悦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不过是手起刀落,不过是挣扎后命归九泉,他想象的到,何必目睹。
侍卫道:&ldo;那么,您准备回府?&rdo;
段成悦正要回答,猛然一瞥眼间,看见人群中悄然立着一人,双鬓微见斑白,儒巾布衣。段成悦微微一讶,脱口道:&ldo;池大人。&rdo;
池万里也是闻声扭头,见段成悦在,眼睛里亦有讶色,走过来见礼道:&ldo;下官未曾看见王爷,望王爷恕罪。&rdo;
段成悦微笑道:&ldo;池大人不必多礼。&rdo;
池万里很是直白,问道:&ldo;王爷怎么……也来送范大人?&rdo;
段成悦不答,只将话转过去,道:&ldo;范临川这样的境况,人人避之不及,也只有池大人,赶来瞧上一眼。&rdo;
池万里摇头道:&ldo;范大人刚正清廉,在职时吏治严明,政务井然,下官极为佩服的,只可惜‐‐&rdo;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即便他性情耿直,后面的话也不好再续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
池万里躬身道:&ldo;王爷,下官尚且有事,先行告辞了。&rdo;
段成悦道:&ldo;池大人请便。&rdo;
回到王府已近未时。
段成悦并没有马上回明净园更衣休息,虽然他已经觉得疲惫。他沿着王府弯曲的廊,在初春寒冷的风下缓慢转了半晌,像全然不经意般,转到了储酒的地窖。
看管地窖的下人是王府的老人名叫阿三,此时正醉醺醺地躲在酒窖的角落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看到段成悦还不敢相信,使劲一睁眼睛方才蹦了起来,颤巍巍扑通跪倒,叫道:&ldo;王爷!您怎么来了!&rdo;
段成悦只是微笑,道:&ldo;我记得你,你叫阿三,从前陛下在王府当家的时候,你就管酒,还跟我一起喝过一场。&rdo;
阿三的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激动不已的光彩。
段成悦环视着空空荡荡的酒窖,良久,最终将目光落到阿三身旁的粗陶酒坛。
阿三一个激灵,急匆匆地欲要分辩,段成悦已微笑问他道:&ldo;这是你喝的酒?&rdo;
&ldo;是,是,是小人的,&rdo;阿三结结巴巴地道,&ldo;小人不敢抗旨……&rdo;
段成悦弯下腰,一把掀开了酒坛的封盖,浓郁刺鼻的酒味顿时弥漫在地窖之间。段成悦嘿嘿一笑,道:&ldo;好一坛老糟烧。&rdo;
&ldo;王爷的鼻子还是这么灵……&rdo;阿三也笑起来,然而一瞥眼间,便只看见他笑容已敛,眉目眼角,仿佛满怀心事。酒窖中的藏酒,阿三也是深有感情的,此时见他这般,自己无端也心酸起来,低声道:&ldo;王爷,您向陛下求个人情,还把酒搬回来罢,多少年在这里了。&rdo;
段成悦淡淡一笑,并不做声。
这里的酒,他也都熟。西边有三个小缸,盛的是几十年的老汾;东北角挤着足足七坛女儿红;依傍着女儿红的陈年大曲;东南所藏最为珍贵,是他极爱的竹叶青。
那还是他祖父德帝在时,孟秋校场习演,十五岁的少年正像朝阳灿烂,活力蓬勃,祖父见他跃跃欲试,遣他下场试演,初生牛犊无所畏惧,他拈弓搭箭,势如连珠,百步穿杨。一片轰然喝彩中,他也学着武将的气魄,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祖父将他叫到身边,用一种他永不能忘的赞许,赐给他新进御酒,十坛竹叶青。
段成悦至今仿佛记得那时难以言喻的骄傲。
&ldo;王爷,&rdo;阿三颠三倒四地道,&ldo;陛下跟您的交情这么好,现在不比以前,现在陛下做主,想必能应您的请……&rdo;
段成悦笑笑,道:&ldo;你说的不错,现在不比以前。我要那些酒,其实也没什么用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