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恶意,姑娘请宽心。”元成开口,忍下眼中的刺痛:确实不是她,她不会这么沉不住气,也不会这么滔滔不绝,此时若是她,必是冷冷淡淡地看着、一言不发地听着,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贸然开口,遑论不管不顾地宣战。她的眼睛,不会像眼前这个女子般生动顾盼,相反,她许多、许多时候都爱半垂了眼,羞时垂目躲他,怒时垂目不理会他……但是她们的声音真像啊,乍听到那声“太子又怎样”,他几乎都以为是她来了,从京里来找他了……他是有多疯啊,才会这么想……,“坐下吧,我只是跟你说些话。”
他这话有什么特别吗?外头的姑娘似是惊讶地抬了抬眼,略迟疑,依言坐了下去。他心下略宽,孙三姑娘却已道,“要说什么就快些。我久不回去,爹娘必会找我,一旦报到官府闹将起来,你可就……”
“你可擅茶艺?”元成打断。
“茶?我不爱茶。不若药饮,像罗汉果啦,金银花啦,甘草都使得,又能防病,又有不同的口味。”
元成默。药饮吗?她不会爱的,在行宫那会儿她吃尽了苦头,怕是闻到带药味儿的东西都反胃吧。她爱茶,茶艺在女子里算是翘楚,嘴还刁,不论春茶、秋茶、明前、雨后,不需眼看,入口便知。以至他送她茶,都得是自个儿先试了,觉得好的才拿过去。开始还不能直接给、怕她不收,还得假托是给元沁——沁儿嗔怪过,说“王兄我只喜花茶,你今年是忘了么”,他未忘,是以才那么送,才会转到她手里……,“那可擅棋道?”
“不擅。”孙三姑娘有点儿恼了:这什么人呐?说“我只是跟你说些话”时,那个落寞失意,令她心生不忍,才坐下了,谁知听到她不擅茶艺就老大失望似的不说话了,又问棋道,他当她是什么高门大户家的千金?“琴棋书画我都不擅!没那工夫!你还要问什么?没了就放我回去。”
元成被“冲”得意外,莞尔:听说过孙氏医馆在陈地的名气,家境自是不差,这姑娘大约也是被敬着、宠着惯了,养出了满身刺儿,不怪敢当街跟市吏们叫板,“你的官话说得很好,去过京城?”
“说官话的就都得去过京城啊?找师傅教不行?”被夸了句,孙三姑娘气儿顺了,望着槅扇,猜着那后面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官话也说得很好,去过京城还是找人教的?”
“我打京里来的。”元成和声,神思怅然:造物真是神奇,从未去过京城的人,却和京里的人有如出一辙的嗓音,还说出了一样的话……。“你为何要学官话?”若是一口陈地乡音,今日就不会惊到他,心绪便不会此时这般翻搅不宁了……
“……自然是官话好听。听着也显得有身份。”
“你……,是为了什么人学的吧?”元成敏锐——女子一直都直率无忌,忽然忸怩就格外显眼。果然女子作色,“你管得着吗?年轻一辈儿说官话的多了去了,你偏问我做什么?再说哪条王法不让人学官话了?”她一甩袖站起了身,满面通红。
元成摁着胸口,不敢出声——怕出声就会哽咽,两眼直瞪着槅扇外,潮意直冲眼眶:像!这一刻太像!那个人也是这样,一被戳穿了就强词夺理,先“怒”为强,他每每看到她红脸的样子都心动不已,还不敢说,怕臊着她,忍着心喜、心痒,故作不知地哄她,心里每每甜的什么似的……如今明知全是假的,明知全是他自作多情,可还是想看到她的样子……可惜只能从不相干的人身上,努力地找她的影子……
“喂,你怎么啦?你还在吗?喂!”
“咳,咳。”元成咳了两声,“你可识字?”脑子里转过自个儿也觉得痴傻的念头,可抑不住,那就在陈地、在这些天里疯一回,算他再一次自欺欺人——余生太长,就当他给自个儿一个念想、一个慰藉,“不识我可以教你。”
“我家是开医馆的,你说我识不识?!”孙三姑娘顶了句,却是好奇道,“你要做什么?”
“过后就知道了。”元成拿定了主意,叫进了燕七,低声吩咐了两句,燕七自带了孙三姑娘出去,叫陈升安排了别院另居。一面叫元大将军差兵士去了孙氏医馆,说孙英翘涉在一桩密案里,需加监审,少则数日,多则月余,审明无辜的话自会还家。又吓唬了几句若敢声张纠缠,便把疑罪办成实罪的话——无非是叫孙家不闹着找人的意思。孙家已从街坊四邻处听说孙三姑娘打抱不平、和市吏们起了冲突,此时又是埋怨她不该多管闲事,又是担忧惧怕她被人知道吃官司坏了名声,少不得对外宣称她是走亲戚去了,先瞒过一阵是一阵。
第168章音幻(四)
陈地这边,此事几无波澜,然数日后,太子殿下留纳了医者之女的消息便到了皇后娘娘处:陈升报的信——他是随侍太子之人,太子连续多日除了公务,都与那孙三姑娘同出同进,不赶紧报备皇后娘娘,他怕过后担不起责。
“同出同进?亲密和谐?”信是元湘公主念的,仁慧皇后听了直皱眉,“湘儿你觉着这能是真的?你王兄会这么……”摇头,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无风不起浪。要没有影儿,谅陈升不敢也犯不着瞎编排。不过母后也用不着担忧,反正王兄对谁都不会长远——之前闹得那么真真儿的,又是酗酒又是吐血的,不也说撂开就撂开了?况且医者之女的身份虽低,至少清白,谁也诟病不了什么。王兄要就带回来了,东宫也不怕多个人——这么看,早撂开了也是好事,再不用跟着糟心,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