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庄士敦却在旁不免暗笑。在他的一九三二年出版的书里,他肯定了郑孝胥的日记所叙述的正确性之后说:“不过有一点除外,那就是郑孝胥错误地认为,竹本大住在同意用他自己的住处接待皇帝之前,已经和日本公使商量过了。日本使馆内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其他使馆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那么亲近和友好,竹本大佐是否认为自己应当听从日本公使的命令,是大可怀疑的。因此,他并不认为必须把他和郑孝胥先生谈的话向芳泽谦吉先生汇报,而且他也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本人急于要接待皇帝,不希望日本公使把他的贵客夺走。……”
事实上,后来是夺走了。这刚开始不久的争夺战,不仅展开在王公大臣和郑、罗之间,也不仅在郑与罗之间,原来还发生在日本人之间。这一场争夺战中的真正胜利者,有一段谈话刊在第二天的《顺天时报》上:
日使对容留逊帝之谈话
日本芳泽公使,昨日对于往访记者所谈逊帝溥仪迁入日本使馆之经过,
并公使所持之态度如下:
上星期六午后三时,忽有某氏(公使不欲宣布其姓名)来访余(公使
自称,下同),告以逊帝现已入德国医院,并谓此不过暂时办法,万难期
其久居,且于某某方面亦曾恳谈逊帝迁居事,咸以迁居日本使馆为宜,故
逊帝遣某来为之先容,万希俯允所请等语。余当时在大体上因无可推辞,
然以事出突然,故答以容暂考虑,再为答复等语。某氏辞去约二十分钟,
余即接得报告,谓逊帝已至日本兵营,要求与余面会。余当即亲赴兵营迎
近,一面为之准备房屋。午后五点迎入本馆后,即派池部书记官赴外交部
谒沈次长,说明逊帝突然来馆之始末,并请转达段执政,以免有所误会。
当蒙其答复,极为谅解。……
我的前半生--十三 由“使馆区”到“租界”
十三 由“使馆区”到“租界”
在那个时代,“使馆区”和“租界”正是“好客”的地方。我进了日本公使馆才知道,我并不是惟一的客人,当时还住着一个名叫王毓芝的人物,他是贿选大总统曹锟的心腹谋士。曹锟没有来得及逃往使馆区,被国民军软禁了起来。王毓芝的腿快,做了这里的客人。我还记得,七年前我第二次做皇帝的时候,被张勋赶走的黎元洪也在这里住过,我第二次退位以后,被段祺瑞赶走的张勋做过荷兰使馆的客人。每逢使馆里到了必须接待来客的时候,使馆区里的饭店和医院总免不了跟着热闹一番,因为每次总有一批神经脆弱而又身价够不上进使馆的人们往这里跑,把这里塞得满满的,甚至于连楼梯底下都有人愿意付租金。辛亥。丁巳和我这次被赶出紫禁城,有不少的满族贵族都争先恐后地到这里做客。有一次饭店老板贴出了一张很不礼貌的告示:“查本店寄居者过多,楼梯下亦已住满,卫生状况殊为不佳,且有随地吐痰、极不文明者,……兹规定,如再有人吐痰于地,当罚款十元,决不宽贷!”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我在这里遇到的热情是空前的,也许还是绝后的。有一件小事我在前面没有说到,是我从北府出来的时候,在我汽车上还有北府的两名警察,他们按照当时“要人”们乘车的习惯,站在车外踏脚板上,一边一个,一直陪我到了德国医院。后来知道我不回去了,他们不能回去交差,便要求留在日本使馆。他们得到了准许,作为我的随侍被收留了。后来我派人再去北府接婉容和文绣的时候,那边的警察再不肯放走她们。使馆里派了一名书记官特意去交涉,也没有成功,最后还是芳泽公使亲自去找了段执政,婉容和文绣才带着她们的太监、宫女来到了我的身边。
使馆主人看我周围有那么一大群人,三间屋子显然住不开,特意腾出了一所楼房,专供我使用。于是我那一班人马——南书房行走和内务府大臣以及几十名随侍、太监、宫女、妇差、厨役等等又各得其所。在日本公使馆里,“大清皇帝”的奏事处和值班房又全套恢复了。
更重要的是,芳泽公使给我取得了执政府的谅解。执政府除了向芳泽公使做了表示之外,并且派了陆军中将曲同丰,亲自到日本兵营的竹本大佐那里,再次表明:“执政府极愿尊重逊帝的自由意志,并于可能范围内,保护其生命财产及其关系者之安全。”
以我父亲为首的王公们曾来劝我口去,说北府现在已经安全,有段祺瑞和张作霖在,国民军决不敢任意行事,还说段和张都向他们做了保证。但我相信罗振玉他们的话,段和张的保证都是因为我进了使馆才说的,我如果还在北府,而国民军还在北京,什么保证都靠不住。我拒绝了他们。事实上,王公们也正在向使馆区里找住处,后来有的进了德国兵营,有的进了六国饭店。我父亲一面劝我,又一面在西什库教堂租库房,存放他的珍贵财物,后来北府里的弟妹们也都跑到西什库教堂住去了。
看见日本使馆对我的殷勤照料,连许多不知名的遗老也活跃起来了。他们从各地给段执政打电报,要求恢复优待;他们给我寄钱(这叫做“进奉”),供我使用;有的人从外地跑到北京,给我请安,密陈大计。蒙古工公好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发出通电并上呈文给执政府,质问对他们的优待怎么办,执政府连忙答复说照旧不变。王公大臣们的腰板也硬起来了,拒绝出席“清室善后委员会”的会议。这个刚成立不久的委员会,由代表民国方面的李石曾(委员长)、易培基(代表汪精卫)、俞同奎、沈兼士、范源濂、鹿锺麟、张璧和代表清室方面的绍英、载润、耆龄、宝熙等组成,并请了罗振玉列席。委员会要清点财物,划分公产私产以决定处理,绍英等四人不但不去参加,并再次向当局声明不承认这个组织。宝熙后来通过他的门生从宫里弄出十几箱东西运到了日本使馆,罗振玉立刻反对说:“这岂不是从强盗手里讨施舍?如果要就全要,否则就全不要!”原来他另有打算,想把宫里的东西弄到他可以支配的地方去。那时我不知道这个底细,只觉得他说的有理,有骨气。至于后来又弄了没弄,弄出了什么来,我就全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