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其中一人急急探出身来,正好与被送上来的清殊四目相对。“你是……殊儿?!”男子神情惊喜,反倒令清殊不知所措了片刻,细看这人俊朗又熟悉的五官,她心下渐渐有了答案,这想必就是出差刚回的亲大哥,曲思行。曲思行又是关切又是喜悦地连连问了许多问题,清殊还没来得及答话,里头袁兆的声音横插了进来,说道,“你还是先关心关心她姐姐罢。”晏徽云也不耐烦地推了曲思行一把,“先上车,没见小丫头光着脚吗!”作者有话说:晏徽云:爷出来了,爷快憋死了。商道◎姐姐和渣爹的第一回合谈判◎几人在宽敞的马车里坐定,曲思行这才冷静下来,“殊儿,你们姐妹二人遭甚么麻烦了?”清殊想开口,脚底的伤却让她疼得说不出话,他们三个男子出行并无侍女随侍,她又是个小姑娘,总不能让外头的马夫伺候她。曲思行刚想说让他来,晏徽云便打发人递了药进来,嘴里嫌弃道:“你们懂甚么?我处理的伤口比你们多了去了。”说着他便轻轻抬起清殊的脚,帮她上药,虽摆着一张臭脸,下手却轻柔。这下连袁兆都撩起眼皮看了晏徽云一眼,目光微微诧异。曲思行欲言又止,他很想说自己才是清殊的亲哥哥,怎么有种被抢了位置的憋屈感?清殊倒没想那么多,她从小就被照顾惯了,很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自自然然地把腿搁在晏徽云身上,等到不疼了,才开口道,“哥哥你不知道,我和姐姐在家里过的一点都不好,太太说要把娘留下的钱都给你娶媳妇,一分也不留给我们,爹也帮太太呢!”她又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直把曲思行听得眉头紧皱,心疼得够呛,他沉默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岂有此理!我这就回去替你们找个公道!”清殊眼泪汪汪,“哥哥你真好,你才是我亲哥哥!”“……”晏徽云瞥见小丫头得意地动了动小脚趾,嘴角微微一抽,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也上过她的当。清殊见晏徽云注意到自己,又装出可怜兮兮的乖相,“……世子哥哥,还是有点疼的。”晏徽云意味不明笑了一下,“哥哥?我是你哪门子哥哥,你亲哥哥不是在你跟前儿吗?”亲哥哥曲思行确然很关心妹妹,想了一会儿便冲晏袁二人拱了拱手道:“原是你们二位替我接风洗尘的,现下家中有要紧事,只能先回去一趟,我改日做席赔礼。”这话潜台词是,要去处理家事,外人各回各家罢。懂眼色的自然就顺着台阶下了,但是这二位爷浑然像没听见。晏徽云哼了一声,“你坐着我的车呢,不得送你们到家门口,既到了门口,焉有不进去坐坐之理?”曲思行:“……”他只好将目光投向一贯讲究体面的袁兆,却不料这位仁兄扶着额头,漫不经心道:“唔,头有些晕,想必要劳烦黎泽兄腾出个屋子让我小憩片刻,如何?”曲思行:“……”如何?他能如何?这两兄弟明摆着要来看热闹了。叹了口气,曲思行也没功夫管旁人了,等车子一停,便回身抱起清殊率先进门去。在门房小厮热切惊喜的“大少爷回来了”的通传声里,他脸色冷凝如寒霜,步履生风,直直禄安堂走去。—曲元德一到,陈氏再如何不情愿,也只能脸色铁青地默默退出门去。一时间,屋内只剩父女二人。曲元德脸上的愠怒渐渐褪去,又换上一贯的柔和,他自提起桌边的瓷壶,斟了两盏茶,一杯递与清懿。他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清懿迟迟不接。汝窑青瓷盛着泛起浅绿的敬亭玉露,淡淡茶香弥漫,倏尔融于空中,了无踪迹。她注视着眼前这个被称之为父亲的男子,而对方同样也在观察她。相似的琥珀色眼瞳里倒映着彼此微笑的假面,眼底藏着如出一辙的审视,就像一场静谧而无声的对峙,短暂呼吸的瞬间被无限拉长,直到曲元德先收回了视线,轻笑一声打破沉默。“这是你母亲最爱喝的茶,敬亭玉露。”他往前送了送,“你尝尝。”清懿睫毛微颤,伸手接过。她知道,话里提及的母亲,是她的生母阮妗秋。曲元德轻呷一口茶,舌尖缭绕着余留的茶香,俨然一副安然品茗的模样。就在这样舒逸的时刻,他漫不经心道:“懿儿没有那份遗嘱吧。”他尾音似上扬,又似平淡叙述。清懿也笑了,抿了一口茶,坦然道:“是,遗嘱是我杜撰。”“小孩子家,做甚么撒谎?”曲元德唇角微勾,语气没有丝毫责怪,反而夹杂着淡淡的无奈与宠溺,“左不过是些钱财,不必绕弯子。你娘留下的东西我都好生保管着,现下正好一并与你,你想拿去做甚么,都由着你的意思,如何?”清懿莞尔:“如数奉还?”“自然,只要是你母亲带来的。”曲元德道,“陈氏若与你为难,为父自会为你护持,你只管安心收着。”清懿垂眸不动声色,“那真是谢过父亲了。”“你我父女之间,不必多礼。”曲元德手指轻磕在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只是,懿儿你一向乖巧,怎想到编遗嘱这样的谎话来?你母亲……难道真有甚么嘱托你的?”进入正题了。清懿心底一声冷笑。一处无形的戏台子搭在二人脚下,朦胧的话语像一道谜语,掩盖着是巧妙的周旋与试探。几不可闻的呼吸声都控制好了频率,不泄露彼此的的盘算。蓦然一声轻笑,像是锐器撕开了戏台上的朦胧幕布,清懿撩起眼皮,缓缓抬头看向曲元德。“打了这么久的哑谜,我替父亲觉着累呢。”她眸光逐渐冷淡,唇角却含笑,一字一句剖开谜面,“区区黄金白银和铺面庄子只能勾起陈氏的贪念,却不值当我费心筹谋,更不值当堂堂吏部右侍郎,煦和十五年的榜眼及第曲大人与我这小女子百般试探,您说,是也不是?”利刃挑开遮掩的薄纱,曲元德脸色沉了下来,周身儒雅的气质转而变化为上位者的冷漠与疏离,“所以,你知道甚么?”“我要的是……”清懿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一字一句,清晰可闻。“盐铁商道。”这四个字一出,空气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气氛降至冰点,沉默与诡谲蔓延开来,针落可闻。如果有旁人在侧,听到二人的谈话,会惊掉下巴。一个是尚未及笄的闺阁少女,一个是朝中平庸无为的清流四品官。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与这关乎朝廷命脉的四个字毫不相干。盐铁买卖自古以来属朝廷管控,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武朝立国百余年,历经八位皇帝,前头几位都是好战的雄主,数次东征西伐,将几处部落收归麾下,扬了我朝威名。然而因着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国库到底是不经挥霍,自高祖起至第七位皇帝惠宗登基时,仍是入不敷出。也就是那时起,惠宗下令休养生息,又将盐铁收归国营,大力禁止私营盐铁买卖,违者重罪。可暴利之下必有犯险者,从前的私盐贩子不甘心就此失去这块肥肉,以重金贿赂当时的盐铁司布政使,试图分一杯羹,却被人告发。在禁私盐的风口浪尖,惠宗震怒,下令彻查民间所有的私营盐铁商户,甚至颁布酷刑,以雷霆手段根治了私营之风,彻底将盐铁收归国有,史称为“廷宁三年私盐案”。如此经营数十年至今,武朝兵强马壮、国库丰盈富足,实现惠宗当年的期望。只是这般严苛的盐铁之政,放在战时或许适宜,但在风调雨顺的当下,却格格不入,反倒滋生不少贪腐之事。平民百姓也深受官营强买强卖之害,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