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双方都获利的事情,即便明面上处于所谓被利用者的位置,那也是划算的买卖。不能称之为利用。”曲雁华挑眉,复又叹了口气,坦然道,“罢了,你如今太小了,或许并不能体会我的意思。你觉得是利用,那就是利用罢。”说罢,她便递上一卷册子。裴萱卓接过,足足翻看了两柱香的时辰才放下。期间,曲雁华安静等在一旁,不发一语。她将盐道生意和盘托出,付与那卷薄薄的册子,端的是孤注一掷的决心。短短一月间,她要处理内忧外患,挽救危局,最为关键的是招揽得力的心腹。这个人,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需得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同证道的野心。她养了一群寒门学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出得用之人。原本要徐徐图之,可如今形势有变,她不得不早做打算。一众小辈里,裴萱卓的才能最为突出,假以时日,她慢慢攻心围城,迟早将她收服。现下虽是急切了些,可曲雁华没有旁的选择,她早就盘算好了所有筹码,来赌一把。和盘托出盐道之事,虽然冒险,可也有几分细致考量。一则,裴萱卓天性赤诚,即便不为她所用,也做不出背叛她的事。二则,这是反向攻心之计。对待心诚者,需以真心换真心,这坦诚的计划,便是曲雁华上贡的真心。三则,她知道裴萱卓绝不是池中物,裴蕴从小教她圣贤书,长大后,她也不曾压制姑娘的天性,于是养得她志向高远。如今有这样一条坦途在侧,曲雁华笃定,没有人压制得住自己的野心。“此番劫难虽然凶险,可只要我度过这一道难关,我便彻底掌控了商道,即便是头上的人要动我,也要掂量掂量。”曲雁华见她读完,进而道,“我虽踩着男人的肩爬上来,可那些轻视女人的男人,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经营了大半辈子,周旋在这群男人中间,才终于抢得了一席之地,能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倘或有你助我,我这位子才能更稳当。”裴萱卓沉默良久,她还在消化超出她认知的商道讯息,又为这番赤裸的野心惊诧。曲雁华仍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不急不缓地将准备好的腹稿一一道来。通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昭示着她势在必得的心思。可就在当口,裴萱卓声音如冰似雪,清凌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登高之后,你还要做甚么呢?”空气停滞片刻。少女突然发问,“你从浔阳来到京城,又进入国公府。悄悄掌控国公府后,又插手这样惊天的买卖,待做大了买卖,你还要做甚么?”裴萱卓眉头微皱,一瞬不瞬地盯着曲雁华,不错过她脸上的表情。短暂的空隙里,声音还在延续。“你说要朝前看,你的眼里有甚么?你追求虚无缥缈的权势,它又给你带来了甚么?”少女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尖锐的锋芒,她缓缓道:“你看似目标明确,一味地攀爬。可是,你的初心到底是甚么?”空气忽然寂静,一贯从容端庄的国公府二奶奶,突兀地沉默了。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在此之前,她预设了许多种回应,并想好了要用甚么样的语气神情应对。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裴萱卓会有此一问。曲雁华张了张口,想脱口而出:我就是追名逐利。可对上少女直击心灵的眼神,这机械的答案突然就说不出口。初心二字,好遥远。诞生在水源村,挣扎在困苦里,她的初心,是想去浔阳城里看看。后来,她躲在裴家私塾的窗外听课,初心是想将那个高岭之花般的少年拉进红尘。再后来,她见识了京城的富贵,走了一条错路。等她想要回头,身后已经是万丈深渊。她挣扎着追赶那颗年少质朴的心,可是玉珏碎,人已逝,再难重来。“没有所谓的初心。”曲雁华露出一个笑,眼底泄露一丝苍凉,“我只想拼尽全力走得更远,仅此而已。”不知怎的,裴萱卓从那精致画皮背后看出了一具空荡的躯壳。她优雅地将毒妇的污名冠在头顶,沉沦在黑暗里,为自己戴上重重枷锁,不允许低下头颅,不允许失去笑容。裴萱卓看了她许久,缓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朱红色的门开了又合,晌午的暖意倾泻而入。曲雁华的面容藏在窗棂投射而来的光影里,清晰的侧脸犹如天鹅般高傲,却莫名叫人读出难言的寂寥。初心?何为初心?拨开纷繁迷人的富贵假象,想要和一个人平淡厮守一生,是不是初心?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念头,与最深刻的野心来回拉扯,甚至在某一刻占了上风,想要回头……是不是初心?可是,她醒悟得太晚,江南春日已过,没有人停留在原地等候。那百转千回的初心,早已在裴蕴死去的那个冬日,消失在猎猎寒风里。作者有话说:曲爹:不愧是曲家人。除了哥哥外,好像全员老狐狸。(清殊成长型小狐狸)了结◎姐姐出手啦◎那日,一直到暮色四合,曲雁华才起身离去,华美衣裙下,她的脊背依然挺直,不肯露出一丝疲态。珍贵而美丽的器皿维持着外表的鲜亮,里头的千疮百孔无人能窥视。一月之期很快就要过去,亲近如赵妈妈,不难看出一贯从容的曲雁华,此刻的行事作风也显得有些急迫了。偏生不巧,这会子还有人来添乱。此人正是国公府大奶奶,曲雁华的大嫂冯氏。她来寻晦气,皆因着这段时日曲雁华靠施粥而美名远播之事。从前低调些倒罢了,如今倒越过她这当家大奶奶,博了这等出彩的风头,怎叫她心里好受?曲雁华心思缜密,如商道这等要紧事,从不假手于人,都是独自在心中计较。原本想着有裴萱卓做帮手,进程能加快些,谁知她胸有成竹的邀约,竟然落空了。而如今,离了一月之期只剩不到三日,她为此殚精竭虑,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这日,曲雁华才歇了半个时辰的午觉,便被外头的动静吵醒,太阳穴猛烈地抽痛着。赵妈妈忙为她揉按,“奶奶怎么醒了?昨儿一夜没睡,不好再劳累了,我再将门关严实些,必不吵着奶奶。”说话间,冯氏熟悉的叫骂声传来,她又不知是寻了哪个倒霉丫头的错处,正摆着大奶奶的款儿叱责。“没规矩的东西,打扮得妖妖调调,成甚么体统?我才是管家大奶奶,我立的规矩人人都要听,你竟不知是学的哪个狐媚主子,也想混到男人堆里讨个好艳名去不成?”那丫鬟不过是瞧着海棠生的娇,摘了朵戴在头上,却惹来这样的大祸,顿时吓得泪水涟涟,不停地磕头求饶,喊冤枉。“冤枉?”冯氏却没半分怜悯,反倒更得意了,“冤枉甚么?既是爱招摇,我便将你发卖到下贱脏窝里,落个干净!”“不敢了!大奶奶饶命。”“来人!”冯氏根本不听她求饶,厉声道,“将这贱蹄子拖下去,打她十棍子!再有人不听我的规矩,就是这个下场!”大奶奶这手指桑骂槐,曲雁华院里的人都听惯了,毕竟一年里要来无数次,不知哪个没烧香的要做倒霉鬼。剩下的人逃过一劫,俱都敛气屏声,不敢回嘴。因他们知道,二奶奶是个极体面的人,从不肯与大奶奶起冲突,也不会与谁红脸,一应小事,能忍则忍,连带着院里的下人也谨小慎微。冯氏正是拿捏了这个因由,故而,只要心气儿一不顺,就一径来她院里打这个骂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