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看到她基本上都是黑着眼圈,我自己虽然也迷迷糊糊的,但看到她还是有点担心。“你这成绩考北大也没啥问题吧,干吗压力这么大?”明雨从卷子里抬起头,眼神过了一会儿才聚焦,说:“考不上我妈肯定要失望,她当年就差一点没去上。到现在还经常梦见小时候她跟我姥爷回学校,说春天的时候,花开得特别好……”我没话说,学霸的压力听起来气人,但其实跟普通人的一样难抗。不过也有不务正业的,高三开学,关超就又换了个女朋友。照例又是学妹,高一文艺部的骨干,接了亦菲的班,跳民族舞的,一字马说来就来,人气极高。关超每天中午都带着学妹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得意洋洋的劲儿看着很欠揍,有时候晚上还不跟通勤车回家,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让人免不了担心。有一天晚自习下课,蒋翼先一步出门,我跟在后面看见他在六班门口堵关超,“你今天晚上还不回家?你爸这几天问了好几回了。”关超照旧嬉皮笑脸:“我网吧约了包宿,你去不去?”蒋翼挥开他要过来搂自己肩膀的胳膊,反手拽住他腕子:“你最近怎么回事?”关超顿了顿,说一句:“你甭管。”蒋翼被激怒:“我还就管了。”“你管不着!”“你有完没完?”“我回去家里也没人!”关超话说完就要挣开蒋翼,两个人力气都不小,分开的时候脚底下都不太稳当,蒋翼不管不顾地又去抓关超。廖星赶过来分开他们俩:“都好好说话。”我忙过去拉蒋翼的手,“没伤着吧?”关超没说话,眼睛左右看了看蒋翼又看了看我,学妹已经等在楼梯口,兴高采烈摇手叫他名字,这个人转身就要走。我突然来气,也叫了一声:“关超!”他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我更气了:“你什么毛病?越大越没劲了是不是?能不能好好说话?跟我们发什么脾气?”关超的身影已经下了楼,我气急,跺脚喊他的名字:“你给我站住!”“瀛子……”同一时间有人喊我,声音虚弱且无力。是明雨的声音!我慌忙回头,明雨脸色苍白扶着墙壁刚出了五班的门,一见到我回头就再也站不住了,“噗通”一声倒地。“明雨!明雨!”我脑中一片空白赶到她身边,想要抱起她却不够力气,全身哆嗦,“明雨!明雨你怎么了?”“怎么了!哪难受?”邹航一个箭步窜出来,从我手里夺过明雨,额角上当时冒了汗。“肚子、肚子好疼……”明雨勉强说出一句话。郭靖从教室里出来,看了一眼当机立断,“马上去医院。”廖星慌忙赶过来:“我去找一辆自行车来,到校门口走不过去!到了校门口再打车……”蒋翼转身就走,“不用打车,我去叫通勤车送咱们。”邹航背起明雨,咬着牙说一句:“没事的,没事的,你放心,有我在,没事的。”出生后的十七年里,我从来没有走过那样一段漫长的路。只是从教学楼到校门口,我一路走一路掉眼泪,一边拉明雨的手,一面叫她的名字。校门口,念慈和亦菲已经等在那里,关超的父亲搓着手:“慢点,在最后一排坐好。”我们急匆匆上了车,大巴车尽可能地快速驶入主路,明明一两公里的路程却远得仿佛在天边。等在病房外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腿在抖,念慈拉住我说:“瀛子坐下,坐下,你站不稳。”我听不进去,乱糟糟问:“不会有事吧?不会吧,她这几天脸色就不好……”医生从里面出来:“急性阑尾炎,这会儿已经挂水了,家长在哪,得尽快手术。”闻讯赶来的辛老师匆忙签了字,问医生:“要紧么?”“送来的及时,小手术,割掉就好了。”我才觉得眼前的雾气散了,一下子坐下来,躲进念慈的手臂里,一滴眼泪“吧嗒”掉在地上,“还好……”念慈搂紧我。然而这个晚上,慌乱和忧虑都刚刚开始。跟着郭靖一起去办住院手续的蒋翼是一个人回来的,丝毫没有比方才松弛,反而整个人气色都不对了。“怎么了?”我一下子站起来。蒋翼抿了抿嘴唇,半晌说出一句:“郭靖他爸住院了,明天手术,他刚才见到叔叔阿姨才知道。”所有人都顿在当场。在郭叔叔的病房外,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郭靖。从来如山一样的男孩子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头埋进手臂:“如果今天我没看见,你们打算瞒着我多久?”郭阿姨坐下来,抹掉眼泪,搂住儿子宽厚的肩膀:“怕耽误你考试,不是想瞒着你,你是大人了,妈知道。”郭靖的爸妈不只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连整个航天城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爸爸请了长假,跟郭靖说是外派,他妈妈关了烧烤店,白天照顾他父亲,晚上回到家属区陪伴郭靖复习。向来勤劳朴实的夫妇就打算这样不声不响地扛过这样大的人生难关。“我以为你们是因为我高考才关了店……”郭靖声音发颤,“这么大的事,至少得告诉我。”郭阿姨搂着他掉眼泪:“明天,明天一早的手术,你爸爸其实特别想看看你。”郭叔叔从病房里走出来,从来厚实高大的人,此刻在病号服里却显得有些消瘦,他抚摸郭靖的头,“没什么事,明天还得上课,早点回家。”“他明天上课也不安心,就留在这陪一晚吧。”辛老师跟过来说,又看看我们,“你们还得复习,都回去吧。”走廊里七七八八站着我们所有人,没有人动。辛老师叹了口气,“要陪着,就都陪着吧。”在那一刻,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也似乎就是在那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孩子。邹航的父母帮忙给我们找了一间空着的病房,让我们在里面休息。我和念慈挤在一起,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折腾了几番还是起了床。念慈问:“去哪?”“睡不着,透透气。”“别买零食,吃了更睡不着。”“哦。”路过郭靖父亲的病房,蒋翼还陪着郭靖守在门外,两个人都没睡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我心里很乱,一个人出了门,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支酸奶雪糕,还没拆开包装就看到了大堂外台阶上坐着的身影。昏黄的夜灯下,我认出那是关超。男孩子细瘦的脚腕子踩着球鞋,和树影混杂在一起,显得狰狞又破碎。晚间的医院仍旧有人匆匆往来,我在门内停了下来。关超仿佛是感应到我的目光,回头,笑了起来,“你又偷吃冰棍,一会儿告诉蒋翼。”我累了一天,眼睛还疼着,听这话转身就走。关超在后面叫我:“黄瀛子,陪我待一会儿。”我心里还有气,晚自习下课叫他的时候他怎么不停,便不肯停下脚步。关超于是在身后说:“我去不了体育大学的保送了。”“什么?”我急促转头。关超跳下来,一边笑一边向我走过来:“我以后都不打篮球了。”“为什么?!”“不为什么。”我转身就走,“不说算了。”关超在后面说了一句:“雪糕给我吃吧,晚上还没吃饭。”我气呼呼转头,这个人嬉皮笑脸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雪糕径自咬了一口,又递回到我嘴边:“分你一口。”“脏死了!”我嫌弃地一把推开他。这个人笑着拽我的手腕坐在他身边。“好凉。”我坐下来打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