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露水重,梁佩秋回到云水间时脚面已湿透了,黑色布鞋晕出一大块水渍。小童正要进客房送药,他顺手接过,将拐杖支在臂弯,轻唤了声:“时年。”
没有回应。
小童解释道:“他情况不太好,送来的时候就昏迷了,没一会儿开始发高热,我已请了相熟的大夫来看,大夫说今晚尤其重要,若高热始终不退,恐怕就……”
梁佩秋没再说什么,配合小童给时年喂了药,叮嘱他看着时辰再熬一剂汤药。小童退下后,梁佩秋便坐在床前,身披一层月华,面容清寡。
两道汤药下去后,时年高热有所缓解,面上浮现血色,小童请梁佩秋去休息,梁佩秋拒绝了,拧了汗巾敷在时年额头上,依旧是先前的坐姿,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时年睁开眼睛,盯着窗边一团黑黑的影子看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一年前的元宵,公子设计让安十九急召回京,当夜受凉大病了一场,我记得你也是这般坐在他床前寸步不离。一眨眼,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同年盛夏,公子走了。
同年暮冬,王瑜走了,徐当家的也消沉了。湖田窑和安庆窑统统到了他手上。
乾隆五十五年当真是漫长的一年。
时年笑道:“我的戏演得好吗?演完这一出,死太监应相信你的忠心了吧?”
梁佩秋拿下汗巾,手背触了触他额头,高热退了,应是救回一条命,他松了口气,撑了一夜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他看着时年,有些沮丧地说:“你不要命了?我早说镇上不太平,你去阿南身边好好侍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回来!你若有个好歹,我、我不知要如何同柳哥交代!”
“你以为瑶里是什么世外桃源?我在那里也听说了湖田窑的变故,便是阿南,同湖田窑没什么感情,也会因那是他兄长的心血而萌生忧心,更何况我?窑里头还有许多伙计同我交情甚笃,我如何能放下心来?再说,你还在这里。”
当初梁佩秋让他回乡给阿南送书,另附上珍爱的《横渠语录》时他就预感不妙,果然离开没有多久,就听说徐忠诬陷朝廷命官被下了大狱。他与阿南商议后,还是决定回来看一看,结果就在途中听闻王瑜上吊自杀的消息。
小神爷翻脸无情夺了安庆窑,并接手湖田窑,一时间民怨沸腾,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真假。
他紧赶慢赶回到景德镇,结果梁佩秋却不肯见他,他愈发肯定出了什么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始终记得狮子弄那一晚你的神情,它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坏人。公子结交的挚友,怎会是坏人?”
公子死后的那个秋天,他常常一个人漂在乌篷船上,彻夜彻夜不眠不休,那时时年就确定了,他们之间有不为人道的深情。
梁佩秋绝不可能伤害湖田窑和徐忠。王瑜待他有赏识之恩,他更不可能倒戈相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安十九用了他,又一再试探他?
时年问他:“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梁佩秋何尝不愿?今时今日除了时年,他已再无可说之人了。梁佩秋双手覆在膝盖上,像是要抓住什么,双手收紧,然而一张开什么都没有,亦是徒劳。
他感到沮丧,深深的沮丧。从时年出现,到不问缘由就配合他做戏给安十九看,梁佩秋始终有一种难言的沮丧。
他说:“你离开后不久,安庆窑出事了。账房里生了一窝蛀虫偷税漏税,被安十九拿住把柄。安十九不治安庆窑,却以此胁迫王叔给徐忠挖陷阱。徐忠酒后失言,被安十九抓个正着,以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下了大狱,我去为徐忠和湖田窑求情,安十九却逼我在湖田窑和安庆窑里面选一个,我无从选择。”
他去牢里探望徐忠,徐忠骂他猫哭耗子假慈悲,将柳哥的死全都怪到他头上,指着鼻子质疑他的用心。他去见王瑜,王瑜指责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一己之私竟置养育他多年的安庆窑而不顾,实在忘恩负义。
他就在那乌篷船上,找不到出路。
“徐忠说柳哥是高义之人,原来他不懂,还教训柳哥妄想同天斗。柳哥死后他方才明白,有些高义是必须守护的,且柳哥生前为人你是晓得的,湖田窑上上下下都愿与他共进退。他们用一座百年民窑的声望,向安十九示威。”
。可笑的是,一向刚正不阿的王瑜,遇到动摇身家的大事,却全然没了先前的风度。他说,“小梁,你品性纯良,优柔寡断,怎与天斗?便是徐稚柳,最终不也当了逃兵?你先别打断我,且听我说,近来武昌和江南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了半个月,始终无人问津,你可知这是为何?我来告诉你原因,武昌会馆的馆主早就和衙门打了招呼,要乱斗逼走江南会馆,霸占其建筑面积。而江南会馆的馆主和三窑九会的主簿有裙带关系,事涉江南颜面,绝不会退让。两派人斗到一起,谁也争不过谁,后来无法,溯源到审批文书上才发现症结,原来江南会馆的文书上有徐稚柳的名字!早两年馆主在景德镇无依无靠,曾求着徐稚柳帮忙走动,徐稚柳体谅他不易,不辞辛苦为他奔走。如今却因这名字惹了一身骚,江南会馆方才明了,安十九坐山观虎斗,利用他们互相牵制,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把湖田窑推到前面祭台,徐稚柳死了,安十九仍要鞭尸,一次不行,两次三次,这种小人你还妄想和他争什么公道,不是笑话是什么?!景德镇就是这片天,谁也翻不过去,小梁,认命好不好?”
安十九认定徐忠和湖田窑的“起义”,全因徐稚柳而起。徐忠已经下了大狱,安十九仍不肯放过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安庆窑又涉嫌偷税漏税,已经上报户部,王瑜数日之间头发全白,抓住他的手苦苦追问,“小梁,再晚一步文书到户部就截不回来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窑的今日就是安庆窑的明日,你为什么还不决断?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他谁也不想逼死,他只是无从抉择。一边是生之父母安庆窑,一边是柳哥的至亲至爱湖田窑。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二选一?
王瑜说,“小梁,你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就是没得选。若你觉得为难,也只能说,在你心里那个人更重要吧?”
那时外头都在传安庆窑要遭难,湖田窑也将不保,镇上人心惶惶,都在寻找出路,不知是谁先开始说他审时度势,已攀上安十九成为他的坐上之宾,后来一个个都信了,纷纷跑上门来骂他。
他失去了一条腿,仍被扣上奸佞的帽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逼他选择?“难道我是块木头吗?即是草木,谁又敢断定它们一定无情?我不舍湖田窑和瓷工们被摧残有错吗?我的道德难道是用来了结自己的吗?”
梁佩秋说,“后来我想明白了,所谓的二选其一只是一个幌子,我根本没得选。安十九不是逼我,而是要我低头,向他屈服。”
“后来呢?”
“后来的事就像外界说的那样,我逼王叔签了转让书,安庆窑过到我名下。之后王叔不堪受辱,在家中悬梁自尽。”
“我不信,你……”
梁佩秋摇摇头:“时年,你怎会相信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还活着的人?”
“我当然相信,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头,他何尝不屈辱?他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当真为权势迷了眼?你错了!既今天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怕再多说一些,你还记得当初湖田窑与安庆窑为争民窑之首,安庆窑发生倒窑事故死的一伕半吗?那人早就得了顽疾,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他主动找到公子献策,用自己的命换了笔银子,公子为他妻小安排后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瑶里见到那伕半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