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教授家吃的这顿饭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变得微妙起来。尽管饭桌上小枪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还陪老教授喝了半瓶老人家珍藏多年临江大曲,齐诗鸾也配合小枪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竭力活络餐桌气氛,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始终无法融化董教授眼底的那一抹落寞。
饭后两人不敢久留,口中说着不打扰教授休息了就退了出来。董教授也没留他们,只是没有忘记让小枪提着半保鲜袋“他喜欢的”腌黄瓜走,搞得小枪哭笑不得。
当身后那扇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董教授感觉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已经离他远去,他只能一个人面对整个空空落落的屋子,无处藏身。
老教授走向书房,在经过那块相框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相框按在桌面上,这才一步步的向书房走去。这一刻他的背影是那么孤单那么寂寞,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连步履都变得蹒跚起来。
满屋的书卷也填补不了他心中那个人留下的空缺……
“都怪你!”齐诗鸾抬起手来,狠狠的掐了一下小枪结实的手臂。
小枪只能忍痛被掐,他知道自己把一顿原本非常温馨的晚饭搞砸了,似乎还揭开了老人家心中一块不为人知的旧伤疤,这让他自己也很不是滋味。他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连一般人关爱小动物的怜悯之心都没有。
他是一名杀手,以终结他人生命为职业杀手,这样的人是不能心太软的,否则就只能任嫌弃——任凭残酷的自然法则所嫌弃。
但他也不愿意伤害无辜的人,特别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无论是从身体还是从心灵上的。因为他至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良知的人。
他很内疚,真的很内疚。
小枪忍着痛,苦着脸问道“能说说关于照片上那个女人的事情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他居然懂得关心别人的感受了。
“那个人吗……”齐诗鸾陷入了回忆当中,努力思索着记忆当中关于那个女人的片段。得益于女人在情感方面敏锐的直觉,她很早以前就发觉了董教授对于那个女人非同寻常的感情,同时也知道那是教授心中永远的痛。齐诗鸾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更不愿意触及别人难以启齿的过去,所以她从来没有问过董教授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但在教授身边的这些年,她从其他方面还是或多或少的了解到一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然后以一个作者的洞察力从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和教授身上的点点痕迹中渐渐拼凑起那个女人的样子。
“那是个叫美薇的女孩子吧……”齐诗鸾的话语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了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她仿佛成了旁观者,站在种满白杨树的校园里,看着树下那一对朝气蓬勃的少年,娓娓道来。
那年的他和她都只是十多岁的少年,和许多爱情故事一样,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他才高八斗心比天高,她聪颖明丽温柔体贴,他们都是那所学校教职工的子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是书海里的同游,也是闲暇时光的陪伴。
那个时候,他是她的依靠,她是他的安慰,在那个懵懂的年纪,他们早已私定终身,发誓不离不弃。
他们的父母也并不反对两个孩子在一起,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双方的父母又是之交好友,有一家的男主人更是曾经留过洋,对于孩子们纯洁的感情,他们乐见其成。
于是他们便在那个充满朗朗读书声的校园里,在那一棵棵茂密的白杨树下,手牵着手,穿梭其间,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的长大,无忧无虑。
也和绝大多数的爱情故事一样,有情人总是无法成为眷属,残酷的现实无情的冲破了他们童话般的爱情,蹂躏着他们年轻的心。
那场历经十年的浩劫席卷了全国,也席卷了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最终,校园这片最后的净土也未能幸免,成为了阶级斗争的战场。她的父亲留过洋,出身也不好,很快就成为了第一批被打倒的对象,被扣上了“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帽子。游街示众,日夜批斗,自我检讨,检举揭发……无休无止的磨难降临到这个未满四十岁,温文尔雅的外语老师身上。原本这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总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穿白色的衬衣骑着一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在充满阳光的校园里穿梭着,成为无数女老师甚至是女学生的梦中情人。然而此时,这些过去的种种都成为了他犯罪的证据,他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被人们扯乱,变得泥污不堪,甚至粗暴的拔掉;他的黑框眼镜被人扇落,狠狠的踩碎;身上的衬衫变得残破不堪,布满脚印;就连他最心爱的那把小提琴也被人砸成两段,挂在他的脖子上,成为他“好逸恶劳资产阶级情调”的证明。
他的生命再也没有了阳光,那辆带着欢快的铃声在校园里穿梭自行车不见了,最终,他的生命也随着那停转的车轮一起戛然而止。
他无法承受这惨无人道的磨难,倒在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呐喊声中,在他曾经满是书籍却早已经被烧得黝黑不堪的书房里,他上吊自杀了。
外语教师这种畏罪自杀逃避人民正义制裁的行为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他的家庭受到波及,妻子成为了下一批打倒的对象,而年幼的她,也成为了学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资产阶级孽种”是孕育在“邪恶与荒淫”的环境中吸食着人民的鲜血长大的毒瘤,人见人欺。
那些曾经热烈追求却无法俘获其芳心的男孩子们成为了臂上带着红色袖标的卫兵,昨日的爱意突然转化成为了今日浓烈的仇恨,仿佛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女孩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将其坚决的打倒。
没有了父亲,连唯一的母亲也无法见面,每天面对着同龄人残酷的折磨,使得年幼的她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中。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唯有他的安慰成为了她活下去唯一的支柱。
他的父母都是贫农出身,家里还有人一早就参加了革命,算得上根正苗红。他也每天和别人一起在墙上刷大字报,开批斗大会,高呼口号打砸抢撕毁烧,干着无产阶级造反小将的那一档子事情。他和别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天辛苦的“革命”之后,他总会偷偷的带着不知道从哪一家抄来的食物来到她黑漆漆的屋子,来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