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覃必愉认识了。他激动、痛苦、焦灼、欢乐,像所有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爱上了必愉。他说过,他是孤独的,就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他多了一份对必愉的爱。爸爸看着她,似乎从她的眼睛里,爸爸能看见另外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这时候,爸爸多想哭啊。还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偷偷地哭泣,为了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乐和激动。必愉很快回上海读书去了,爸爸就在长沙企盼着寒假和暑假……生活给爸爸带来了希望和活力。爸爸回到了原来状态的他。一九二九年初春,爸爸和必洵等几个同学,发起了一次大学潮,反对学校当局压迫学生言论自由。
结果爸爸被同班同学丁鸣九出卖,报告给校总部,学校正式宣布开除。清早,爸爸看见开除的通告在学校的大楼前贴了出来,同学都挤在通告前面。当爸爸走过去的时候,大家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爸爸站在那里看完了全文。开始是痛苦的,痛苦过后,转入沉迷,沉迷在茫然之中。
有几个同学走上来想安慰爸爸,但是在那样的情景下,走到他的跟前,谁都不敢说话,也说不出话来。爸爸跟自己说:&ldo;我知道,我该走了……&rdo;他回到宿舍,整理好了行李。最重要的是,他离开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的时候,提出了退出国民党支部。
爸爸还是在彭馥渠先生的帮助下,拿着他写的介绍信和彭先生给的盘缠,去上海报考&ldo;上海劳动大学&rdo;。
另一个愤怒青年
上海。夏天的早晨是青灰色的,但是烈日依然当头,和着肮脏的空气,大街像被点燃一样,灰尘像烟雾似的缭绕着天空。我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汽车、人、助动车、摩托车之间。在一股股黑色的浓烟里呼吸着空气,穿过街道为妈妈买饼干。她的牙齿已经全部松动了,连饼干也要放在水里泡烂了,才能搁在嘴里慢慢地咀嚼。但是,妈妈的记忆依然那样惊人,对于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经历,一点都不含糊。她告诉我每一个细节,甚至人名、时间和地点。还有她的年轻时代……
大街上,涌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孩子,她们穿着流行的短汗衫,从腰部到胸下面的那一截,赤裸裸地暴晒在阳光中。中国女孩平扁的胸部,在汗衫下变得奇怪了,在风中扇动着的汗衫,让人有一种发育不全的感觉。
好像我已经落伍了,不会欣赏这种流行的款式。这已经不是我们成长的年代了,年轻人是跟着广告在生活,只要那里说,这是美国今年的流行款式,那就没有人再考虑自己的胸部,拼死也要赶上这个潮流。
我从纽约回来,一点一点从那里走回到我的土地上来。这里却在一点一点往那里靠近。对于我,路途不再是漫长的,这成了我绵绵久远的欢乐。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有时我觉得这也是我绵绵久远的苦役,迷失在这条路上。
听母亲跟我讲述她的求学经历,有时不得不反复地问妈妈,到底是在叙述爸爸的故事还是她自己的事情。妈妈非常不高兴地看着我:&ldo;你在不在听我说嘛?&rdo;
&ldo;我实在是不明白,怎么你的故事,跟爸爸那么相像呢?都是老师帮助你们上学,走出一条人生的道路。&rdo;
&ldo;孩子,你真的不知道那时候的日子。不靠人帮助,我们怎么会有出头的日子。&rdo;
妈妈的十五岁是和今天的孩子截然不同的。
外婆又生下了小舅舅。家里更穷了,决定不再让母亲念中学,留在家里带孩子。外婆开始靠典当东西维持生活。冬天拿出夏天的衣服去当,夏天又拿出冬天的衣服。妈妈觉得脸都给外婆丢尽了,外婆也是要面子的人,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每次出门的时候,就让妈妈提着那一大包东西走在自己的前面。妈妈连头都不敢抬,生怕撞上小学的同学。母亲原来是那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人,现在跟着一个大脚母亲在靠当东西过日子,连书都不读了。妈妈说,什么叫&ldo;耻辱&rdo;,就是跟在外婆后面,走在路上的那个瞬间,她彻底感受到了。
到了当铺,柜台很高。妈妈总是踮起脚尖,举起双手将包裹从头顶上送上去。连个人都看不见。然后,接过几张当票和钱,掉头就往外跑。外婆等在街口的拐角上。她接过钱,数了数,也是什么都不说就和妈妈一起回家了。她们从来就是这样默默地走来,又默默地走回去。
渐渐地,妈妈把学校的事情忘记了。她开始学绣花,帮人打散工。小舅舅就躺在妈妈身边的小摇篮里。当他哭的时候,妈妈会轻轻地推一推摇篮,接着继续绣花。挣来的一点小钱都交给了外婆,有的时候,她也偷偷地为自己存下几个小铜板。在小舅舅生日的那一天,为他买了一个小金器,穿上一根红色的丝线,挂在小舅舅的脖子上。
小舅舅虽说是什么都不懂,可是他紧紧地抱住了妈妈。当他松开手的时候,在妈妈的脖子上流了一脖子的口水。连小舅舅都常跟我们下一辈的孩子说:&ldo;老话一点都不错,大姐就是半个母亲了。&rdo;小舅舅第一次开口,学会的是叫一声&ldo;姐姐&rdo;。这把妈妈乐得嘴都合不拢。妈妈常常抱着小舅舅在街上晒太阳,突然有人在问:&ldo;你是朱秀金吧?&rdo;(母亲参加革命前的名字。)
&ldo;是啊。&rdo;妈妈茫然地抬头望去,只见小学老师朱炳涤站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