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王部长,一双善良的眼睛,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专注地看着爸爸了。已经来不及感动,他实在是被王部长说的八个字吓住了。他们就那么沉默着。不是有人在监视他们,没有。那是在一个大白天,在孩子们四周奔跑着、喧笑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默默地注视着。王部长没有多说其他什么话,如果父亲再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可能做更多的解释了。实际上,王一平叔叔过去并不认识爸爸。他是二十六军的军政委,仅仅是去南京军区开会的时候,在那里看见过爸爸。用王一平叔叔的话说,他们也就是点个头、打个招呼的关系。是在对父亲的审查过程中,才渐渐地深入到对父亲的认识中去。没有想到的是,审查结束以后,他们成了朋友。
那份寒冷是从阳光里散发出来的,在那直直地照在地面上的光线里。外面,人们却烤得发热了。大字报,大鸣大放,言论自由,像一片欢乐的海洋,打着雪白的浪花冲上堤岸。大家都快乐地要说话,说真话。在那一片阳光里,所有的颜色都模糊了,都被金灿灿的光环点亮了。在一片闪光里,大家感觉到同样地热情,同样地骚动。于是,已经不仅仅是母亲和父亲了,大家都会被卷入一个游戏的圈套。
当妈妈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感觉到一种后怕。幸亏是王部长帮助我们一家找到了游戏规则,我们在那迷宫似的路线中,看见了出口。
用妈妈自己的话说:&ldo;我学乖了。&rdo;
党支部开会的时候,号召大家给党提意见。党支部书记柯岗说得很真诚:&ldo;我们一定不会给大家戴帽子,揪辫子,不会秋后算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党,希望听见群众的声音。&rdo;
妈妈一直沉默着。但是,支部书记一遍又一遍地鼓励、启发大家给党提意见。那时候,不光是支部书记,支部里所有人都把眼睛停留在妈妈身上。大家想从她这里打开缺口,她怎么可能对彭柏山的处分没有意见呢?大家等待着,已经等待了很久了,因为在这件事情上,她一直沉默着。
妈妈对我说:&ldo;他们都等着我,我要再不说,一定会认为我心怀叵测。于是我就说,我有三条意见……刹那间,所有的小本子都打开了,支部书记柯岗第一个拿起笔在等待着。我看了他们一眼,就知道这群王八蛋要害我。气氛变得很紧张,屋子里静得出奇……我刚一出声,我都被自己的嗓门吓了一跳。接着我说,第一条意见,我觉得可以把我们工会理发费,由两毛钱降为一毛五,提高职工的福利待遇;第二条,厂门口是否可以打扫得再干净一点,这直接影响到我们厂的形象;第三条,要求大家节约用水。我的意见完了。&rdo;
大家开始沉默下来,这是意见吗?……
&ldo;反右&rdo;结束的时候,妈妈和爸爸都安然无恙。但是,妈妈依然痛心地说:&ldo;你这个小舅舅,我都跟他打过招呼了。他怎么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在信上再三再四地告诉他,不要提你父亲的事情,不要提他的事情。我甚至跟他都说白了,哪一次秋后会不算账的呢?他自以为十四岁参军就怎么样了?最后,一直把他押送上军事法庭,打成右派。&rdo;
&ldo;为什么要送军事法庭呢?&rdo;
&ldo;他当时在部队里啊。&rdo;
&ldo;他说了什么?&rdo;
&ldo;他说你父亲是被冤枉了。说党不能要用人的时候,就管人家叫&lso;干部&rso;,不要的时候,就是&lso;反革命&rso;。&rdo;
&ldo;就这么一句?&rdo;
&ldo;这么一句就够了!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要他去说什么,跟他说得那么清楚了,他就是要出那口气。这不是害自己一辈子?这是政治啊!&rdo;
于是二十七岁的小舅舅,正要从中尉提拔成上尉的时候,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毁了。判刑以后,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军籍,押送福建煤矿劳改。
几天前,我试着给小舅舅打电话,想把事情再问得清楚一点。
父亲是一九五六年底出狱的。我已经长大了。当时拍这张照片是准备给爸爸送到监狱里去的,没有想到他突然被宣布释放回家。
他说:&ldo;是我自己不好,没有听姐姐的话。我什么都不想再说了。忘记吧,都忘记吧。我这一辈子也快过去了,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想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让自己再痛苦一次了。不要说这些事情了。&rdo;
当我们头上也都开始出现白发的时候,元化叔叔还会对我说:
&ldo;皮定均对你爸爸是真好啊。那是一份很深的战友的感情,是在战场上同生死、共存亡的情意。那是很深的,他们是在老虎团里一起打出来的。在敌人的枪口下,那是真正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质的。所以,他对你父亲是了解的,对你父亲真好。五六年底,你父亲放出来以后,市委不是让你父亲到农村去劳动过一段时间吗?实际上劳动对他这样一个农家子弟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吃得了那份苦。但是,周围的人都对他很不好,你想他是反革命嘛。监督他的人对他也很坏。他从农村回来休假的时候,人又黑又瘦。皮司令看见了他,后来到处找人说,他还跑到上海警备司令部,找王必成,他那时候是警备区的司令嘛。皮司令就说,你们不能看着不管啊,这不是要把彭柏山整死嘛。现在人都整得不像样子了,你们要出来管管啊。&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