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栓爸爸说:“爹,小时候吃的娘的饭,所以我只认我娘,到了您家,吃了您的饭,不说给爹分忧,至少不惹爹发愁,如今吃的是国家的饭,仰仗国家我才能过得体面,小栓暨秋没挨饿受冻,我有三餐暖毯,也有意志尊严,现在国家在国际上被冷落排挤,国民经济发展迅速却依旧被视为黄种下贱,如不打击西方气焰,即使人均收入有所上升,国民地位依旧不会提升,软弱可欺便注定了砧板之上,任人鱼肉!”小栓爷爷气炸了,如果能钻,他真想顺着电话线钻过去扇醒这个伢子:“当老子的害你不成,到时候一抹到底倒要看看是国家养你还是老子养你!”小栓在门口听了半天墙角,冲着电话嚷嚷:“爸爸臭小子,我养你,我租还珠格格,一套一块,生意可好啦,我养你!爸爸去打洋鬼子!”他压根不知道要去同谁打,只是听街坊四邻都在议论着洋鬼子如何欺负中国人,便来了劲。小栓爸爸在电话对面笑得前仰后合,小栓爷爷气得挂了电话,把小栓抱在腿上,撩起袖子要胖揍,手高高举起,恨得牙痒痒,许久,却轻轻落下,叹了口气。他说:傻栓儿,你爸做错啦。小栓抚摸爷爷花白的脑袋,老气横秋:“可爸爸觉得对啊。”对和错,其实不那么重要。至少小栓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大人的荒谬言论都是错的╮(╯_╰)╭。六月,小栓爸爸被派到巡防团,以师长级别兼任团长,因为巡防团团长方巧平级调动,此处是个无人愿来的苦差。战时也有上级兼职下级的权宜之计,只为战事吃紧,随时调动,可如今和平年代,从没有这样暗降两级的先例。晚饭后,小栓二叔随父亲进了书房。他表面十分担忧,但是眉眼间又有些放松了的喜色,毕竟三十余岁,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他过去追逐兄长疲于奔命,心中那点小九九小栓爷爷一眼便看了出来,强打起精神问他:“你对你哥哥这件事怎么看?”小栓叔叔回答:“大哥忒顽固,如今和平年代,几个人愿意打仗,这样不顾士兵死活,也不去琢磨如今国内的方针政策,往小了说军队不服,往大了说是路子不正,以后仕途恐怕都要受到几分影响。”小栓爷爷良久不吭声,小栓叔叔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便又补了句道:“大哥一贯倔强不听话,这事儿只怪他,倒牵涉不到父亲和咱们家,爸爸不用很担心……”他话没说完,小栓爷爷拿着用了三十年的军队制搪瓷缸子,朝着二儿子就砸了过去,恨骂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和程平东的那些勾当!你们俩一向联系紧密,你只当我平常奉劝你少和他凑一起是耳旁风是屁话!他害了你哥哥你倒很得意!满脑门长的是猪头肉吗啊?!对,只怪他,不怪我,更怪不着你是吗?!我告诉你,你哥哥哪儿都不好,脾气又臭心眼又直,人也不是绝顶聪明,偏偏有一点,你这辈子都赶不上!他娘的有骨气!知道什么叫骨气吗!你穿着这身绿军装顶着这身皮你有骨气吗!啊?!你怎知上面不想打仗,你怎知你哥哥就错了,这一眼你就要看一辈子吗!我告诉你,就算现在不打,也不过是军力不够,卧薪尝胆,全中国的军人他妈的都在忍,可是只有你哥哥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你倒还自鸣得意,众人皆醉你独醒!心眼儿脏!当老子的替你臊得慌!”小栓叔叔吓傻了。他从没受到父亲从此严厉的斥责。小栓爷爷喘着粗气,缓了好一阵子,才道:“把阮静从美国接回来,老子的孙子不吃洋鬼子的粮食!”小栓叔叔阮敬水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了长子阮静,如今十四岁,正在美国读初中。他大气不敢吭,只是点头。小栓爷爷姓阮,新中国建国后靠着两场大战打回来的头一份的阮。他十五岁参军,二十岁为自己改名阮令,意为告诫自己,军令如山。阮令生两子,敬山和敬水。敬水两子,敬山一……女。小栓是个女娃。当时为了避阎王,消灾的先生连性别都要求家人混淆。阮敬水默默退出书房,阮令却失望得眼角藏泪。他说:“你……不行。”阮敬水握紧了手。七月八月皆是暑假,九月又开学,阮家两个孩子都要读二年级了,阮令颇平静地对暨秋说:“小栓名字便改回来吧,我瞧她都好了。”张暨秋快哭了。小栓小时多病,便一直没定学名。当年公公说了,孙辈的名字都从“致敬中国”中取,大孙子先生,喜静,便取了静,二孙子顺了致,到了下一个,应叫“阮中国”了吧。这特么叫什么名儿。阮奶奶欢喜着抱着小栓,笑道:“阮中国,多俊的名儿。”小栓啊,你叫我啊奶。阮爷爷淡淡一笑:“是阮宁。宁静致远的宁。”她不过女孩,却排在两孙之前。众人脸色骤变。小栓懵懵懂懂地从张小栓变成了阮宁,夜里偷偷擦了几回泪,心道这名儿着实不爷们,读了二年级,还如何大杀四方震慑众人。十月,园子里的孩子们都掀起了骑“好孩子”童车的风潮,阮爷爷给两个小孙孙各买了一辆。阮致学得快,很快就卸了两个辅助轮,小栓骑得歪歪扭扭,最后却还带着一个轮儿,上学时候吭吭哧哧,整个身子还是往辅助轮一边倾,梗着脖子,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每次带着独轮儿童车迟到,桀骜不驯地罚站在二年一班的门口,是他,是他,还是他。小栓改名为阮宁,从一年级升上来的老同学依旧喊他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张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男人。事实上,他比一学校的男生都要像男的,比如同桌林迟,林迟一贯被他认定为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娘皮。二年级开了学,二人莫名其妙地,又成了同桌,而宋林和阮致同桌。宋林和阮致小栓三人玩得死铁,小栓那样心眼直脾气坏的,反倒让宋林和阮致这样心眼多的孩子觉得容易把控。小栓则是雨露匀沾的类型,跟谁都能玩一玩闹一闹,宋林阮致对他推心置腹当成知己并且是唯一的知己,小栓对大家却是一样的感情,好时推心置腹,气时打捶一通,未有谁特殊。这是他没心没肺惯了的缘故。脑门上写着“我很屌”的儿童的同桌林迟最近有些懵。他发觉了一件事,这件事令他有些费琢磨。小家伙有点闷闷的,回家同奶奶说了,奶奶揉着这孩子绒软的脑袋,心想孩子们的岁月倒是真可爱。“他这样,不叫变态。”林奶奶定性。林迟叹气:“可他这样好奇怪。明明是……却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林奶奶微笑:“林林,你很关心他。”她昵称孙儿林林,从不提及“迟”字。林迟翻开了英语词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关心他。”因为他是坏孩子。他出格的举动是禁锢着孩子们,使大家循规蹈矩的学校中,唯一的乐子。窗外的黄瓜爬满了藤,再不吃,便真要变“黄”瓜了。他小心摘下几枚,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第二天清晨送给了小栓。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这坏小孩咔嚓咔嚓地咬着,感觉才算稍稍还了坏小孩时常给他带点心的馈赠。莫名想起在乡间参加婚礼时听到的一首俚曲,又觉不对。他记性一贯太好。我抱一采韭,送你半坛酒。因韭从你来,故而才舍酒。明晨厨间韭,明夜烛台酒。酒浓韭亦浓,铺盖连理红。十一月时,期中考,小栓数学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甭说别人不信,他自个儿都不信,直追着数学老师到厕所,在墙边立个小脑袋,傻乎乎问:“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