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师被他吓得尿都分岔了,拎起教鞭追了他半个操场,跑完了,小栓气喘吁吁眼睛却亮晶晶——诶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您有没有骗我。马老师啼笑皆非,直点头:“一百,一百,是一百,这伢子!”小栓背着书包骑着儿童车晃晃悠悠晃回家,推开门就是一句妈我考了一百!一转眼,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温柔少年。他正在收拾手边的书籍,诧异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板寸头的小孩。两人都静默不语了。暨秋笑了:“天天念叨着大哥,大哥这不是回来了,怎么还愣着?”小栓眼圈都红了,许久才跳进少年的怀里,红着眼圈哭着说:“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去那么远干嘛呀,我都不敢坐飞机。我特别怕死可是你怎么都不怕。爸爸说要打仗我还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来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打啦!”少年抱着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洁的额头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妞妞,不要难过,哥哥回来啦。”十四岁的阮静从美国留学回来,办好休学手续,刚刚到家。阮静走时,小栓还未取名,家中只是叫他小名“妞妞”,那时他还是女孩,回来时竟调换了性别。小栓心中已渐渐有意识自己是个男孩儿,一时竟再难适应。阮静说你刚刚进家时说了什么,妞妞。小栓迷茫地看着哥哥,他想起来初初到老家时的场景。乡下的堂爷爷带着庄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辫子,咔擦便是两剪刀,告诫家中都要说他是男娃,谁说漏了嘴便要挨打。与她一般大的堂妹挨了打,哭着指着他骂,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时常烧得两眼无神,只是卑微地抱着茶缸子吃药,低着头说对不起。从此,他再也没拿自己当过“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饭,男孩如何她也如何。听到“妞妞”时,也再不觉得这样娇宠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干系。毕竟这份娇宠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爷爷接他回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去。赶着日头过,仿佛只有顽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变得透亮一点,不然,漆黑无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他说:“我不叫妞妞啦,哥哥。”一旦扛起一个重担,时间久了,竟像长到了身上。1999年十二月十九号,距离澳门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不到一日。这天周日,晴朗,无风,红旗特红。小栓周五时就特严肃地对同桌说:“林迟,周日有晚会,有交接仪式,要到12点,你可别又睡着了。”林迟同学有点挣扎,他从没在八点半之后睡过,十二点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他垂着眼皮,爬了爬软发,说:“我要是不小心睡了,你能说给我听吗?”小栓犹豫了一下,恶作剧地笑开:我才不说给你听!哈哈哈哈!天冷了,后门之前被调皮的孩子们抠得坑坑洼洼,时常灌风进来,小栓林迟坐在后门旁边,冻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袄里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喷嚏流鼻子。小栓早上老忘拿纸巾,林迟倒是会带一些,同桌俩就着他带的这点纸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头红红的,鼻涕挂在人中上,马上滴嘴唇上了,瞧着也是个恶心人,他说,林迟你再借我一点。林迟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薄片纸递给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眼睛秀凌凌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瓮添了薄荷叶的井水。这个穷人……很大方。他从不用自己手中拥有的那点东西去索取别的想要的,不,准确说来,他不是没有想要的,而是他想要的东西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觉得遗憾。比如他还是在交接仪式之前睡到开启脸色红润小宝宝打呼模式。其实小栓也没好到哪儿,熬到九点就变成灵山罗汉小和尚流口水趴倒十八式,早上七点起床,拽着阮静的手,问了一路,阮静逗他,说交接仪式就是大家一起手拉手唱幸福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小栓云里雾里去了学校,林迟还未开口,他就开始清了清嗓子,对着全班同学的方向,张开双臂,唱道:“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拍拍手,piapia!看哪大家一齐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看哪大家一齐跺跺脚!”全班小朋友都痴呆了。宋林捂眼,别过头,觉得心里一阵闷棍敲过,真不想承认这蠢货是自己的小弟。林迟挠了挠小脑袋,他问小同桌:这是啥?小栓偷着乐:“我演给你看,你昨天肯定睡着了。”林迟呆呆地,许久才微微笑了,他说真好看啊。其实早上六点有重播,重播时他看了,交接仪式不长这样。他便知道,小同桌其实也睡着了。他说:“阮宁同学,谢谢你。”小栓富贵宋林穷舅舅1999年底,阮静班里传世界末日传得绘声绘色,阮静听了回家吓唬两个小的,阮致翻了翻小白眼,显然不很买账,阮宁倒是很信,给宋林打电话如此这般地说了,宋林如此这般地嗤之以鼻,厌恶地把眼前的精致饭菜推得远了些。宋妈妈快愁死了,给张暨秋打电话问道,你家小伢都爱吃啥,我瞧你给她催膘催得不错。张暨秋摸摸鼻子,看着眼前拿着大勺挖米饭满嘴油嘟嘟的小娃,无奈道,我瞧她啥都爱吃,并没有不吃的。宋妈妈都掉泪了:“好想要宁宁这样的孩子。”暨秋无奈地看着满桌撒得小鸡琢米似的女儿,苦笑道:“如果把林林给我,我立马把她扔给收破烂的。”阮宁一听不乐意了,抱着海碗扯嗓子:“妈你说啥我都听见了!鸟大虽然很好,但我也不错啊!”宋妈妈噗地笑了,这孩子是真实在,真可爱。她挂断电话,转头再看宋林,饭菜还是刚上桌的模样。宋妈妈拿着勺子为难道:“要不妈妈喂你,你小时候喜欢妈妈喂。”宋林脸红尖叫道:“我都九岁了!”宋妈妈叹了口气,公公从宋林出生,就对他要求异乎常人的严格,什么场合都带他见过,见什么人也都不避讳于他,珍馐百味没有任何吝啬,这样强加于这孩子身上的信息资源,竟让他年纪小小,对一切却已十分麻木。其它那些并不妨碍生活,可是厌食症一条却让家中大人伤透了脑筋。宋妈妈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刚读小学一年级,因对宋林有所愧疚,所以教育这姑娘倒是十分随她天性,如今也是活泼任性得紧,对万事万物十分挑剔,每天上学之前,都要换个七八套衣服,梳个头发还要满头小辫子,天性臭美。宋妈妈几次忍住没揍这小丫头,宋林每次都站到妹妹前面,制止母亲,偶尔几次还要站在妹妹前面替她受罚。他对妹妹十分的爱护,到了让家里人惊讶的程度。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宋林已无丝毫的孩子之气,对待妹妹也不似阮家同龄两兄妹却打打闹闹的模样,反而像极了大人看待孩子。宋妈妈暗自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后来细心观察才发现,宋林似乎把妹妹看成了另一个自己,可以洒脱肆意,而不必处处受约束。他羡慕妹妹的模样,也想保护这份不同于自己的无忧无虑。张暨秋向公婆告了假,春节前带着阮宁回到了娘家。阮宁姥娘是个寡妇,一把屎一把尿把张暨秋姐弟三人拉扯大。暨秋二弟已经成了家,如今在南京工作,暨秋三弟张至仲刚读大学,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聪明机灵,眼睛圆溜溜的,长得也好看,小时候人称“赛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