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拂云唤回神来,蹙了蹙眉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陛下这病来得蹊跷。”车舆缓缓启动,拂云放好包裹,替她揉捏着腿道:“陛下他老了,不比当年,公主不必太过感怀。”拂云不知道的是,她并非感怀,而是疑惑。上一世直至她死,宸帝依然体健临朝,从未生过这样大的病。养心殿灯火通明,太医妃嫔进进出出,直至深夜,才彻底安静下来。如今殿内仅剩叶贵妃与季珣,季珣礼道:“叶娘娘不妨早些回清凉殿,孤在此为陛下侍疾便是。”叶贵妃看着陛下昏睡的脸,目光不挪一寸:“可是……”“娘娘素来保养得宜,熬夜最损毁容貌,若陛下醒来,娘娘熬坏了身子,岂非得不偿失?不若早早回去,陪着瑾儿与……持盈。”说起她的名字,他心中仍是一揪。“也罢。陛下若是醒来,殿下记得托人通传本宫。”叶贵妃最后望了一眼,万分不舍地走了。屋内除了已被替换一遍的宫人,仅剩季珣与陛下。他行至陛下身侧,抬手拔下位于玉枕穴上的银针。等待陛下醒来的空档,他走至书案旁。书案上放着的是一道空白的黑金圣旨,旁边便是装着传国玉玺的宝盒。“殿下,已备好了。”宫人毕恭毕敬。他提笔斟酌片刻,便落下昨夜东风(二)一道是言圣躬违和,暂居养心殿休养,命太子监国,主理朝政,旁人需经太子允准,才能来养心殿探望。另一道,则是赐婚于季持盈和贺隨,婚期便定在四月十九,好为陛下病体冲喜。细小云片在湛蓝天中翻出白浪,冲走了夜里的污浊。今晨虽是多云,却也难掩天朗气清。“谢陛下。”待宫人宣读完毕,持盈接了这道圣旨,凝着上面的日子,心中却“咯噔”一跳。四月十九。若她没记错,这可正正好好是北燕使团入京的前一日。昨日,她与季珣在芦苇荡中半争执半胁迫,她再清楚不过,这道圣旨是皇兄为她求来的。出使之路艰辛遥远,路上可能会遇见种种意外,她是有上一世的记忆,可宸国众人只知北燕使团会于四月入京,他怎么会具体到哪一日?只是巧合吗?叶贵妃惯赏了宫人银子,得知陛下如今谁也不见,只允了太子侍疾,不由得撇撇嘴,嚷道:“若非皇后那毒妇,现下瑾儿怕是同太子殿下差不了几岁,何至于让他独占陛下恩宠?”来传旨的宫人忙安慰道:“陛下还是格外惦念您的,否则也不会独独成全了五公主的婚事。”宫人一句话哄得叶贵妃心花怒放,她大手一挥,赏了他一包银子。“多谢贵妃娘娘!”待宫人欢天喜地走了,叶贵妃唤回了持盈的魂儿:“人都走了,你还跪着做什么?”持盈慌忙起身,理了理衣裙。叶贵妃侍弄着殿里的名贵花草,漫不经心道:“当初不是你哭着鼻子求本宫的吗?怎地如今得了旨意,也不见你多高兴?”她隐下心思,掂了掂圣旨,强颜欢笑道:“母妃和陛下肯成全,持盈自是高兴的,只是觉得这日子有些仓促。”按例,男女合婚需经六礼,快则几月,慢则一年。她本以为,陛下圣旨只是约定她与贺九安的婚事,届时再由双方行完六礼,择一佳期成婚,却不曾想急得连日子都定下了。她心中莫名惴惴。叶贵妃沉吟道:“如今离四月十九不过一月,确实仓促了些。不过既有一层为陛下冲喜的因由,自然越快越好。如此,陛下才能沾沾喜气,龙体早日康健。你放心,纵然陛下不重视你,本宫却没有亏待你的道理。叶家素来显赫,自不会叫你在嫁妆上丢了面子。”她抿唇一笑:“多谢母妃。”季珣下了早朝,太子朝服未换,便往养心殿行去。殿内四下寂静,宫人端了早膳,恭谨道:“殿下,且用些吧。”他接过盘龙描金瓷碗便往陛下榻前走,随意问道:“旨意同五公主宣过了?”“回殿下,宣过了。”“她什么反应?”宫人弓着身子回想:“没什么反应,只是有些出神,谢恩后便忘了起身,一直在发呆。”“知道了。”他淡淡道,旋即掀起衣袍,坐在宸帝身边。他将瓷碗搁置一旁,倾身垫高玉枕,扶着陛下歪歪斜斜地坐起来。宸帝死死盯着他,眸中似燃了火。他自顾自地端起碗,舀起一勺,递至陛下唇边:“陛下,该用早膳了。”宸帝紧抿着唇一动不动,依然怒视着他。“你们都下去吧。”他只随手拨弄着碗里的粥,头也不回地淡声吩咐。“是。”殿内宫人有序离去,偌大的养心殿仅余父子二人。宸帝看着空荡的殿宇,眸中的火焰渐渐烧成了死灰。太子这一举动,分明是在向他昭示,整个养心殿皆在他掌控之中!“啊,啊,啊啊……”他试图发出声音,可出口的只是含糊不清的混叫。“陛下不必费心力,只消好好养病才是。”季珣将一勺粥递至他唇边,见他仍旧不喝,便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吃了下去,将空碗搁在一旁。“您不用时常担心儿臣给您下毒。儿臣若想您驾崩,您早已活不过今日。如今留您一命,只因陛下在朝中筹谋多年,那些老臣的用处还未榨个干净。一朝天子一朝臣,儿臣可不想即刻改朝换代,所以,还得留您多活些时日。”他这番话犹如在死灰上又浇了抔冰水,令宸帝不禁有些透骨。“啊啊啊啊啊!”宸帝意图紧紧攥着被面,手脚却使不上力气。“您是想说儿臣恶毒不孝是吗?”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入内的是端着药的太医,恰是春猎时为陛下施针的那位。“殿下。”季珣抬手接过,而后掰开宸帝的嘴,强行给他灌了下去,并未避讳太医在场,冷言冷语道:“所谓父慈子孝,儿臣从不知何为慈父,自然也学不会真正的孝顺,只能将您的恶毒尽数学来。”一碗灌完,他丢下碗勺,便带着太医往外走。刚出养心殿,只见宋池来禀:“殿下,您命臣春猎时替换下来的养心殿宫人,与昨日随陛下一同归来的随侍,共百余人。一些已拿了银子,自愿缄口,一些抵死不从,誓要为陛下尽忠,还责骂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您说……该如何处置?”“都杀了吧。”他迈下白玉石阶,云淡风轻地擦了擦手上的药渍,“死人的嘴才最牢靠。按着花名册,给足他们家中抚恤银子便是。”宋池微微一凛,应道:“是。”炉烟袅袅,满室飘香。持盈正在殿内惬意看书,却见拂云搁了一盘模样精致的点心,道:“公主,这是尚食局新研制的,特命人给您送了来。另外,咱们殿外来了个宫人传话,说是贺公子在望烟亭等您。”她放下书卷,疑惑道:“望烟亭?”望烟亭在皇后娘娘所居殿后,皇后与贵妃素来不慕,她无事从不涉足。贺九安虽常来往于宫中,却也是安分守礼,从不踏入后宫,只在季珣的东宫驻足。怎地今日竟选了望烟亭?“那宫人可有说他何事寻我?”拂云摇摇头:“没说。”她有些迟疑,对拂云道:“你去宫门处问问,看贺九安现下是否还在宫中。”拂云福身退下,持盈趁等着她的空档,一边继续读书,一边吃着那盘点心。不一会儿,拂云推门而来,微微喘着粗气道:“奴婢问过了!贺公子今日朝后确未出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