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有好些酒坛摆在和光同尘墓前,剑子仙迹仔细一数,怕是足有上百坛。
如此奢侈的做派,倒显得剑子仙迹那坛一百文的酒太过寒酸。
不过剑子也不在意,他先敬一杯给和光同尘,又倒了一杯给太上章。
前任道玄掌教没有推辞,先抿了一口,他似是喝不惯酒般,捂着嘴咳了一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我记得道友曾立下誓言一生持戒,不饮酒不吃荤,不知此次可算破戒?”剑子仙迹问。
“我不再是道玄掌教,因而不必持戒。”太上章说,“倒是道友难得大方,这坛酒怕是花了你不少钱吧?”
这话听来像是真心实意的担心,然而剑子仙迹可不领情,他只盯着太上章看:“道友果然还活着。”
不等太上章开口回答,剑子仙迹又说:“那把剑,和光同尘的剑。他既然特意托人送回那把剑,想必他早就有了主意。那日你一见到和光同尘,就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分明也是清楚的。”
太上章没说话,他把玩着白瓷杯,好半天才说:“封印妖都之主需以神魂为代价,大师兄将他的神魂封存于那把剑中替我了却天命,也让我能继续活着。”
之前剑子仙迹想不明白的那些事情,现在已然清楚明了。
既然和光同尘的神魂在佩剑之中,即便他的躯壳重现于世,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所以太上章下手时才毫不留情。
剑子仙迹心想,和光同尘在苦境行走数百年,就为了给自己的师弟谋得一线生机,这一切终究没有白费,自己应该替他开心。
当年和光同尘立下誓言,说要护太上章一生平安,他也终究没违约。
“他为了我一个必死之人如此费心,光舍弃自己的性命还不够,甚至连神魂都赔了进去,实在是不值。”太上章轻声说。
他已然有了几分醉意,说出的话也含糊不清:“我活得够久了,真的累了。好几辈子下来,我当过道士做过和尚,也成过魔。运气好时不到百年就已死去,运气差些就得活上几千年。”
“这一切我都忘不掉,明明白白地刻在脑子里。可久而久之我什么都看淡了,一切顺其自然罢了。”
剑子仙迹记得,这话太上章以前也含含糊糊地说过。那时他没仔细问,现在太上章主动说起,剑子倒信了三分。
轮回转世一说自然是有的,只是像太上章这样记性太好无法遗忘前生的人实在太少,也够倒霉。
“我七岁的时候,父母被杀舅舅坐视不管,他还喂了我一颗□□,唯恐我死不掉,我也没觉得多难过。在知道自己身兼天命注定牺牲,有可能神魂不存之时,我反倒松了口气。但是师父却觉得愧对于我,许久都未能释怀。”
太上章自顾自地说,剑子仙迹也就保持沉默一直听,
“我并不觉得神魂不存是件多么凄惨的事情,与其这样永无止境地活下去,倒不如早日死亡求个解脱。其余人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天命如此谁能阻挡,也唯有大师兄格外执着,非要替我谋得一条生路,还真让他成功了。”
“我活了好几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剩下的话太上章没说完,他眼中若有水光灿然,长睫一眨就不见了。
停顿片刻后,太上章继续心平气和地道:“既然他要我活着,那我就活着,就当替故人了却夙愿吧。活着的人终究比已死之人更累,因为要背负他人的期待继续前行,这道理谁又懂呢?”
这话说得着实凉薄,就仿佛对太上章而言,和光同尘的牺牲不过是多余之举,是自作主张是拖累他求解脱的累赘。
剑子仙迹着实忍不住了,他忍不住道:“你可知他写过一本书……”
“《剑器行》,书名还是我替他取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诗如其剑,亦如其人。”太上章不紧不慢地说,“可惜了,他若活着,将来必能以剑入道,乃至羽化升仙。”
那声叹惋倒是真心实意的,是已至顶峰之人对尚处山腰之人的赞许,三分俯视七分欣赏。
剑子仙迹也被太上章的话噎住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差点忘了,这人本来就是个神棍,只要起上一卦,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和光同尘那些微妙的心思,太上章一向是清楚明白的,被蒙在鼓里的人唯有和光同尘自己罢了。
“只是有些事他不说,我也不必问,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太上章淡淡地笑了,“不知者最幸福,若我死了,大概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可偏偏他比我先死,这我也无能为力。”
那笑容凉薄又寡淡,虽然也好看,但更像是被摆在大殿的神像,没有一丝人气。